接下去的谈话成了黄女士的抢话场,每当清欢循着黄女士停顿的间隙拾起话头,就会很快再次被黄女士打断。
“来来来,你先停,先听我说……”或是“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清欢有生之年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她想解决问题,她必须和眼前这位家长沟通,她需要向对方表达她的观点。但对方堵住了她所有的话,以不断打断的方式进行驳回。一开始清欢还能抢到一两句话,到后来几乎是清欢刚开口发了一个音,就被黄女士连珠炮的强势输出压得哑火。
想到她现在的憋屈是她的学生在过去必须日日经历的,她就不禁为这个学生感到憋屈。她也能够理解谭琴为什么要那么无礼地用手去捂同学妈妈的嘴,她现在也很想那么干。
黄女士颠倒观点的能力简直令她叹为观止。
乍一听每一句话都很在理,但联系事实就怎么看怎么荒诞。而黄女士很善于立于道德的制高点,高高在上地指责和批判,苦口婆心一般地劝导,仿佛你是犯了错而不自知的不懂事的孩子。
她用话语堵住了别人的嘴,不让别人有与她争辩的机会,与这样的口才鬼才沟通,无疑是令人窒息的。
也许礼貌地沟通确实行不通,就算不能用暴力,清欢也必须比对方更强势才行。
清欢正想放出她猥琐发育后憋了许久的大招,突然听见旁听许久的校长发出笑声。这莫名其妙的笑不仅把清欢蓄势待发的大招扑灭了,还把黄女士的伟大演说给打断了。
清欢和黄女士同时看向还在兀自发笑的校长。
清欢心中期待,校长叔叔又要搞事情了么?
黄女士则一脸不解:“校长怎么了?”
“没事,没事,”校长摆摆手,停了停,忍了忍,没忍住又喷笑而出,一边笑一边道:“我就是笑我们清老师哈哈哈,一直想讲话都没机会讲哈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
黄女士黑了脸,这话哪里是在笑清欢,这分明是在阴阳怪气地隐射她呢。
校长适时止住笑,一秒又切回风度翩翩之态:“很抱歉,刚才失态了。黄女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晚与您交谈让我们获益良多啊。不过关于学生换宿舍这个问题,还是需要尊重她本人的意愿。大学生都已经是成年人了,过个两三年都可以成家当父母了。这个年纪的学生已经具备独立的能力了,如果还要将他们当不懂事的孩子那般管教,那您觉得,他们像不像巨婴呢?我想总不会有父母希望将孩子培养成失去自主行动力的巨婴吧?”
“校长——”
“哎等等等等稍安勿躁听我说完啊,”校长不疾不徐,却也没给黄女士说话的机会。
上位者的气场摆在那,即便看上去温文尔雅,也让人不敢随便在他发言的时候插嘴打断。
“关于让您耿耿于怀的清老师及学生们的所作所为,我有必要帮她们说句话啊。护友心切,她们都是真心将您的女儿当朋友,把她放在心上爱护呢。但凡有点思考能力,您都可以了解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她们对您的态度,其实就代表了您女儿的态度,她们是在替您的女儿出头。您应该替您的女儿感到高兴,有这些朋友愿意为她两肋插刀,她们本也可以不管您的女儿,不必为了她和您起冲突。要不是真心爱护朋友,谁愿意吃饱了撑着管这种闲事,惹自己一身腥呢。”
黄女士忍不住了:“校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校长看着黄女士那如误食了苍蝇一般的糟糕面色,依旧保持着他亲和的微笑:“黄女士,作为校方,自然是希望每一位学生都能愉快地学习和生活,但家庭方面不属于我们的范畴,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只能保证学生在学校时的身心健康和安全。现在,我的学生和她的母亲发生了矛盾,于情,学校自然站在学生的立场思考问题;于理,黄女士您的道理毫无道理。言至于此,希望黄女士能够理解,学校有责任保护在校的每一位学生,若是学生愿意留在学校不愿意回家,学校也尊重学生的意愿。您请自便,看要留在福城还是您回家都可以,但是还请不要骚扰我校学生。您骚扰您女儿的同时,也同样骚扰了她的舍友和我校的老师。好了,”校长起身,“最后给您个忠告和建议,希望您能去看看心理医生。您和您女儿的问题完全是出在您身上,您若不能改,早晚会毁了您的女儿。”
清欢回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去女生宿舍402,看见了已经被安抚好情绪的贝诗媞。
清欢将饭局上的谈话告诉了女孩们,并摸着贝诗媞的脑袋安慰道:“别担心,别害怕,大家都是站在你这边的,连校长都是支持你的,你没有任何错,在你的家庭里,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校长告诉我,他认为你的妈妈一定有心理问题甚至是疾病,所以你也不要怪罪妈妈。妈妈一定是爱你的,只是因为她的心理出了问题,她不能用正常的方式爱你。你已经长大了,你要努力把家庭带给你的负面影响摆脱掉,然后再去帮助你的妈妈。也许妈妈过去也受到了一些压迫和创伤,也许她的童年、她的原生家庭也出了问题,才导致她今天的性格和行为呢?不要放弃她,也不要讨厌她憎恨她,她是你的妈妈,不管怎么样,是她生下你并悉心照料,才能把你养得这么大,虽然我没养过小孩,但想也知道,把一个人从婴儿拉扯到长大成人,一定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没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对吗?”
贝诗媞张了张嘴,哑口。
她确实很难原谅妈妈,她恨妈妈,甚至很多时候希望自己能杀了她。
清欢观察着贝诗媞面部表情和眼底的情绪,小心地寻找措辞,只希望自己的话没有不当之处:“呃,那个……就像我说你妈妈其实爱你,只是她心理有些问题,她用错了方式却自己不知道一样,你也是。你也一定是爱着妈妈的,所以才会一直压抑着没有反抗过,一直听妈妈的话,当个乖乖女,这一切都基于你爱你的妈妈,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恐惧她或害怕她,你是因为爱她,所以才会害怕她对你失望,害怕她因为你而生气,才会宁愿委屈自己也对她言听计从……抱歉,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贝诗媞突然泪涌而出,清欢顿时乱了方寸:“哎,别哭啊,如果我说错了……很抱歉,我并没有要道德绑架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和你的家庭都能往好的方向……”
沙小貂抱着贝诗媞安抚,带着哭腔笑道:“老师,没关系啦,她只是被你的话触动了而已。这不本来就心里难过吗,哭一哭也是好的,她一定压抑好多年了。”
清欢叹了口气。
谭琴在边上嘟囔了一句:“这些父母一个个的,没做好当父母的准备何苦还要生孩子活受罪。”
清欢愣了愣,回头看谭琴一眼。
难道你也有故事?
谭琴看懂了清欢的眼神,笑了笑,耸耸肩:“别看我,我没这方面的困扰。”
在她这,有困扰的永远是别人。
“好了,那我,就说这些。挺晚了,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清欢道。
“嗯,老师快回去休息吧。”沙小貂放开贝诗媞,将清欢送出去,轻声对清欢道:“清欢老师,谢谢你。”
清欢笑了笑。
“你别担心,她会好起来,真的真的很感谢您。”沙小貂眼眶红红,郑重地鞠了个躬。
清欢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往后一躲:“你干嘛。”
沙小貂抹了抹跑出来的眼泪:“没,就是情不自禁想拜,您就受着吧。”
清欢抬手弹了沙小貂一指:“别乱拜,臭丫头。走了。”
沙小貂抹了抹眼睛,摆了摆手。
国庆假期第二日,风平浪静。
第三日,第四日……
第五日,贝诗媞的小姨(妈妈的妹妹)打来了电话,替她的妈妈说话,对她施以道德绑架。
在过去,贝诗媞很害怕这样的情形,她怕舆论攻击,怕人言可畏。但现在,心境的改变使她心中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几天,她在朋友们悉心帮助下,在沙凌请来为她看诊医生的催眠治疗下,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对她影响最大的,是沙凌前天在与她通话时对她的剖析。
沙凌问了贝诗媞有记忆以来记得的第一件事,贝诗媞人生最早的记忆,就是妈妈抱起似乎还是小婴儿的她,将她狠狠摔在了被褥上,以一种近乎于泄愤的架势——虽然不疼,也没有受伤,但实在恐怖。她记得自己哭得撕心裂肺,越哭越使母亲愤怒至崩溃。
这段记忆也许不是婴儿时期,理论上3岁以前是很难留有记忆的,所以记忆的时间点也可能是在3岁以后。
沙凌说时间点和记忆的真实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最初记忆反映着最真实的内心。他一点点为贝诗媞分析这段记忆,并提出了人的“自卑感”及“优越感目标”理论。
沙凌说,贝诗媞的自卑源于母亲自幼对她的嫌恶态度,而贝诗媞的优越感目标是得到母亲的肯定。
只有努力争取到母亲的肯定,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价值。
在个体心理学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优越感目标和自卑感倾向,两者相辅相成。自卑感不一定是坏事,有些自卑感能激励人们达成他们的优越感目标。而并不是所有的优越感目标都是有价值的,像贝诗媞的优越感目标,就极不利于她的发展,无论是对她个人而言或是对社会都没有任何好处。
沙凌循循善诱地改变她的观念,告诉她你不应该以母亲的肯定作为人生的目标,因为你的母亲永远不可能真正肯定你,且她的肯定对你也不会有任何价值。她只想将你变成她的傀儡,若你成为她期望的样子,那样的你便是虚假的你,那样的你,真的会快乐吗?
贝诗媞的母亲对女儿的所有要求,都对其成长毫无助益,甚至是有害的。那样的母亲所说的那些垃圾话,值得你听进去吗?
沙凌也对这位母亲做了分析,从这位母亲与女儿通话时的表现来判断,沙凌推断母亲的优越感来自于批判他人,她的优越感目标是凌驾于他人之上,她想操控他人。这样的人她所有的苦口婆心、所有的“为你好”,其实都是在满足她自己的优越感,她口中的大道理基本也是歪曲的、为她自己而立的。所以你会听见她的话语经常出现漏洞,很空,逻辑不严谨甚至是颠三倒四,听似很有道理但是经不起推敲和深究,一旦自相矛盾的话语被人指出她便会不承认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沙凌这通分析和推论简直太真实了,贝诗媞的母亲就是这样的。
沙凌说,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考虑该怎么孝顺,也不要在意别人怎么道德绑架你,你必须从对你不利的这段关系先脱离出来,才能重新与母亲建立正常的亲子关系。
先破而后立,一步一步来。
不要畏惧人言,因为那些除了束缚你没有任何其他用处,没必要在意那些愚昧人口中的愚昧话,坚定地做你自己应该做的事。
不要畏缩不前,你不迈开脚步,等待你的不仅是原地踏步,更是被深渊吞噬的厄运。心不狠,便永远被奴隶。
“所以,小姨。”贝诗媞平静地说:“我是看在以往您真心疼我,才与您说这些,您也可以将这些话转告给我妈,她的问题远比我严重,她比我更需要接受心理治疗。也希望您不要再继续被她洗脑,否则将来您也许会步我妈妈的后尘,我不希望小轻和我一样不幸。”
贝诗媞的表妹李颜轻,时常同她抱怨“我妈妈怎样受了你妈妈的影响”,使得表妹的家庭生活也渐渐变得苦不堪言,亲子关系越发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