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娥坐在沙小貂边上,拿冰矿泉水轻轻贴着红肿的脚踝。
谭琴搂着贝诗媞,让她躲在自己怀里哭泣。
沙小貂跟着哭了一会儿,都不知道自己在哭啥,哭得犯起了困,坐在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
谭琴瞥了沙小貂一眼,小声对杜子娥说:“让她先去睡吧。”
“啊?”杜子娥为难地看了看床的高度和狭窄的床梯:“我可能抱不上去。”
杜子娥以为谭琴让她抱沙小貂去床上。
谭琴:???
“你叫她先去睡觉,你也去睡,我陪着就行。”谭琴压着声音小声说。
她不敢大声,怕惊动怀里伤心的人儿,可贝诗媞听力好着呢,就算哭得一塌糊涂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哭得一抽一抽,断断续续道:“没、呜呜,没事。不……用管我呜呜呜……”
沙小貂失重的脑袋猛然间归位,整个人一激灵,瞬间回复清醒:“啊?没有的,我才不困呢。”沙小貂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看见贝诗媞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大眼睛又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
看朋友难过,就会很难过。
不知道怎么让朋友好起来,就会很无措。
如果是奶奶的话会怎么做呢?奶奶的日记里,从来没有提到过这种事情。
如果是爸爸的话,会引导病人诉说,甚至会催眠病人,用专业的方式去开导和治疗。
但那是爸爸,她又不是心理医生,她不会。她也没遇到过有谁需要她安慰。一直以来她的朋友都是无忧无虑的类型,从来没有人像这样在她跟前哭过——除了她那令人讨厌的外婆。
贝诗媞却不同,贝诗媞这样子,真的很让人心疼。
沙小貂扁扁嘴,闷闷地自己扶好了冰水:“我自己来吧,你去帮贝贝。”
杜子娥茫然地松了手站起来。
她当然想帮,可,怎么帮?
帮着哭吗。
贝诗媞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给人添堵添麻烦,在她的极力克制下,终于狠狠止住了哭,抬起头从谭琴怀中退出来,压制着啜泣强笑了一下:“我没事了,睡觉吧。谢谢你们。”
“贝贝,心里难过,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就算我们帮不了你,至少你也能多几个理解你的人,我愿意陪你难过。”沙小貂认真道。
杜子娥忙点头:“我们也愿意!”
贝诗媞心中大恸,泪水再一次决堤:“呜……为什么你们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们都很喜欢你呀。”谭琴柔声,扶着贝诗媞在椅子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没关系,你可以哭得尽兴,我们都会陪你。”
“可、呜呜呜,很晚了,明天、呜,明天上课……”
“嗨,上课怎么了,谁还没熬过夜呢。”杜子娥摆了摆手,见谭琴身上的睡衣已经湿了大半,后知后觉起身去拿抽纸:“就是那个,咱们可以用纸巾擦擦吗?琴你先去换下衣服吧?”
“啊?”贝诗媞一愣,哭着抹开眼泪看了看谭琴狼藉的上衣,顿时羞红了脸,“对、呜对不起……”
等贝诗媞终于平复下来能正常说话时,已是凌晨两点。
沙小貂已经完全不困了,只要过了犯困的点,精神反而会无比亢奋,她现在打了鸡血地只想当一回知心姐姐:“能说说你的事情吗?朋友之间互相倾诉的话,难过会减一半哦。”
“先喝点水吧。”谭琴倒来一杯温开水递给贝诗媞。
贝诗媞接过自己的水杯,才发觉自己确实口干舌燥得很,于是小口小口地喝下了大半杯。
“我妈,你们上次见过的。”贝诗媞低声诉说,慢慢将今晚那通电话的内容完完整整一字不漏地对室友们复述了一遍。明明母亲说的每一句话都令她无比讨厌,可偏偏她总是能记得清晰深刻,常常能回想起来,甚至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睡觉时脑海中都仍会充斥着母亲的声音。
沙小貂听得一愣一愣,贝诗媞的妈妈,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外婆。
貂颖儿就是被原生家庭逼出了抑郁等一系列心理、精神问题,才不得不去寻医,从而认识了当年就已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沙凌。
当年的沙凌还很年轻,也正是因为年轻,资历浅,诊费便宜,貂颖儿才消费得起。
听见贝诗媞的妈妈说她没有礼貌,甚至上升到对她品格的否定,沙小貂就想起自己的外婆也经常说类似的话。外婆和贝诗媞的妈妈如果遇见,一定会相见恨晚吧。
“对不起小貂,我连在我妈面前维护你几句都不敢,我真是太没用了。”贝诗媞羞愧不已。
沙小貂摇摇头:“我懂你的,你和我妈妈以前很像,我外婆也差不多是你妈这样的人。我妈年轻的时候抑郁症很严重,听说我妈年轻那会自杀过几回,都被人救回来了。跳海被救,肺部感染,那时候据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救回来;跳楼因为不够高没死,刚好跳在了沙坑上只是骨折而已。不过这个骨折留下了一辈子的后遗症,我妈这辈子都没办法跑和跳,也不能走太远的路,当然平常正常走路是没问题。还有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贝贝,我爸是很棒的心理医生,他治好了我妈妈,你看我妈妈现在多快乐。他也一定能帮助你,你愿意试试看吗?”
“我……”贝诗媞很茫然,又很委屈:“可是我觉得有问题的不是我,是我爸妈啊……”
“你觉得只要离开他们,你一切都好了是吗?”沙小貂问。
贝诗媞肯定地点点头。
沙小貂道:“可他们是你的父母,即便你将来有了独自生活的能力,能赚钱养自己甚至事业很成功,组建了自己新的家庭——即便一切都朝你希望的那样发展,可你能离开他们多远呢?”
能离开多远?
父母会让她离开多远?
贝诗媞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细思极恐。
在她对未来的想象里从来没有父母,她觉得只要离开父母,她的人生就会充满希望,可她离得开父母吗?
或者说,她敢离开吗?
以母亲对她的控制,根本不可能主动放她离开,而贝诗媞向来是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的。
沙小貂一针见血:“为什么我建议你寻找专业医生帮你,我知道问题不在于你,但你最大的问题是,如果你没有勇气,你永远都不可能离开你的父母。”
三个女孩都不错眼盯着沙小貂看,沙小貂毫无所觉,继续侃侃而谈:“你无法反抗你的父母,无法在你的家庭中保护自己,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你父母的过错。但你不可能请心理医生去看你爸妈或者劝你爸妈,人要是自己不想改变,没有人能够让他们改变。当你改变不了别人,怎么去消除别人对你的影响呢?你只能从自己入手。由于你的整个成长过程都是被他们压制住的,等于你不能自由健康的成长,你的身心长期在被压迫的环境下,必然不会健康到哪去。所以你可能会自卑怯弱,你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但只要你愿意,心理医生可以帮你。你只要拥有健全坚定的内心,那么即便你不离开父母,也依然能够过好属于你自己的生活,父母再也不能够影响你和左右你。呃……”沙小貂后知后觉发现大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霎时红了脸,“对不起,我好像说得太多了。”
“不会啊小貂,你说得太好了!”杜子娥眼带崇拜,“感觉好专业的样子啊。”
谭琴笑了起来:“我之前一直觉得你爸爸很熟悉,我现在想起是哪里熟悉了,我应该不止一次在新闻上看见他。”谭琴说着拿来手机打开百度,输入沙凌的名字,“找到了,华国着名心理学家、作家、慈善家,沙漏心理干预机构和沙漏心理研究所创始人,21所爱心福利院长期资助人,5所边远地区爱心小学、3所爱心中学创始人,11年爱华文学奖获得者,书籍着作长期占据国外卡拉特销量排行榜前100名……哇,履历太长我就不念了。”谭琴抬起头看向沙小貂,“我真没想到,你爸爸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贝诗媞愣愣的:“那你爸爸,怎么可能会有时间……我也出不起钱请他啊。”
“你是我重要的朋友啊,有时间他一定会来的,也不需要收你半分钱。我小时候……有过很严重的心理创伤,那时候我爸在国外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交流会,一听说家里出那么大的事,第一时间推了所有工作就赶回来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他都陪着我。我妈也是,推了所有的工作回来照顾我,我妈陪了我更长时间,陪了将近3年,我那时候小学要上二年级的时候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就把我妈也赶去工作了。”
贝诗媞很羡慕沙小貂和父母间的羁绊、羡慕这样的家庭氛围,孩子和父母像朋友一般的相处模式,同时也感到好奇:“严重的心理创伤?”
谭琴在贝诗媞背后拉了她一下:“我们是不是该去睡觉了?挺晚了。”
沙小貂笑了笑:“没关系,我都不困了,而且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今晚就聊个通宵吧。”
贝诗媞意识到自己刚才打探别人过往的行为有失妥当,但沙小貂坦坦荡荡,完全不在意与朋友谈论她的心理创伤。
虽然当年的事给她留下了后遗症,也偶然会在噩梦中重演当时的情景,但她从不逃避。
爸爸说过,也许心理创伤无法根治,但只要勇敢面对,不逃避,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年的沙小貂,4岁的小娃娃,从出生起一直由她最爱的奶奶抚养。那时候在小小的沙小貂眼里,奶奶就扮演着妈妈的角色,奶奶撑起了她的家、她的世界。常年出差在外的父母于她而言只是有时会来家里做客住上几天的好朋友。
小娃娃无忧无虑幸福快乐,从未想过她美好的世界会以那样残忍的方式坍塌。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奶奶带她吃完麦当劳儿童套餐后,她拿着套餐赠送的小公仔兴奋地同奶奶说着什么。
她们就走在人行道上,规规矩矩地靠右行走,并没有违反任何交通规则。
巨大的轰鸣声和惊恐的尖叫声,沙小貂好奇地回头去看声音的来源,被奶奶猛地向前推开。
沙小貂被奶奶推开的时候整个小脑袋都是懵的,她不明白一向疼爱她的奶奶为什么突然这么用力推她,推得她狠狠摔躺在地上滑出一小段距离,手臂被粗糙的地面剐破一大片皮肤。
头顶莫名被一整片黑暗罩住,疼痛中沙小貂还没来得及哇哇大哭,就猛然发现自己被奇怪的盖子盖住了。
尖叫声越发刺耳,头顶奇怪的盖子往后移动了些,沙小貂闻到呛鼻的恐怖腥味,迷茫地转着小脑袋左右看。她没有爬起来,头顶奇怪的东西压得太低,她必须趴在地上才不会碰到让她害怕的大盖子。
她想她一定在做噩梦,或者她是不是被什么可怕的怪兽吃进嘴里了。
盖子又动了,刚才往后,现在往前,沙小貂看见了汽车的轮子。
人声刺耳嘈杂,沙小貂小小的太阳穴里似乎有根神经在一跳一跳地弹动,让她觉得脑袋出故障了。
奶奶呢?
沙小貂小心翼翼地爬出巨大的汽车,只觉得呼吸十分困难。
汽车不知道前后移动了几次,沙小貂爬出来的时候还在前后移动,她站起来时汽车往前撞了她一下,撞得她往前踉跄。
她看见了很多神情恐怖的大人,有人在发狂地踹砸车门怒吼,让司机下车。
沙小貂找不见奶奶在哪里。
一只大手猛然间将她拽过去,沙小貂觉得自己的小小身子都被那人拽得飞了起来,也幸亏那人把她拽开。
汽车突然狠狠往前冲去,撞进人行道边的一家店面。
沙小貂不关心汽车如何,她只瞪着大大的眼睛拼命寻找奶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