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同仁静静的把纪冷明的一番肺腑之言听完。
温婉在听到‘她可以随时抽身离开’时,曾想出言反驳。
温同仁及时按住了她,阻止她打断。
等到纪冷明把该说的全说了,这位中年人才真正的扯起嘴皮子笑起来。
“冷明啊,我谢谢你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但我想问一句,你现在说这个,不觉得晚了吗?”
“难道如今的温家,不在战船上?”
纪冷明一愣。
温同仁此番论调,完全不在他的设想里。
温同仁继续。
“我消息灵通,人脉广博,你和婉婉做了什么,全当我不知道?”
“年轻人,你有理想有抱负有担当有情义,是好事,可你未免把我想的过于猥琐了些!”
“我即将年过半百不假,但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温氏祖宗们曾为国家捐过枪炮建过粮仓,我接下家族企业后,主张工业发展,摒弃金融扩张,抨击圈地乱象,无形中得罪了多少人。”
“现在你跟我讲商业损失和永无宁日?”
纪冷明第一次被长辈怼的哑口无言。
他的注意力迅速切到‘你和婉婉做了什么,当我不知道’这句话上。
他连忙问:“郑易平近期所作所为,以及他即将狗急跳墙,您也知道?”
温同仁消息源要比纪冷明想象的广。
杨城记者前往团结村,看似是听从温婉的调派,实际上,若没有温同仁在背后点头,此趟团结村之行,不可能顺利。
看上去温婉当家做主了,实际上,不过是她爹当太上皇隐居幕后而已。
温同仁深吸一口气,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
“冷明啊,媒体行业,早已走在市场化改革的道路上了,你是聪明孩子,肯定明白我什么意思。”
纪冷明一点就透。
市场化,司空见惯的字眼。
在以前,媒体是国家资源,受到公共资金的支持。
而现在,它的显着特征为私有化。
只要私有,那么,其首要目标便是盈利,而想盈利丰厚,就得走亲资本的政策。
整个杨城,谁的钱有温家多?
金主爸爸养着你,你能不按照金主爸爸的意思干活?
市场有任何风吹草动,怎么可能不向金主爸爸汇报?
这些话,温同仁没办法直接说,只能依靠纪冷明的领悟力。
纪冷明在电话另一端,默不作声。
温同仁知道对方懂他的潜台词了。
轻笑着道:“杨城主编跟我联系过了,说他们部门刚得了一份机密视频,事关郑易平威逼利诱团结村村民反水作假口供,同时也说了,视频是你提供的。”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
“你小子本事不小,能往监所里塞人,还把整个钱权交易的过程拍下来了。”
纪冷明对此并无回应,连谦虚的寒暄都没有。
他在等温同仁接下来的说法。
温同仁没等来互动,有点失望。
隔了好几秒钟,才继续刚刚的话题。
“我也在关注最近的新闻动态。”
“郑易平背景深厚,上有高官扶持,中有智囊辅助,下有马仔横行。”
“明天下午,极光财富有一场面向全国的记者招待会,大概率此人要借机洗白。”
“而你的视频,只要公开公布,必然会杀个郑易平措手不及。”
“郑易平死不足惜,可是,谁都晓得,杨城媒体的背后是我温家。”
“落败了的郑易平定然不肯善罢甘休,必然集中火力全力对付我温家,甚至他供养的高官亲自下场,也未可知。”
“我温家早和你绑在一艘战船上了,你有何颜面跟我说不牵连我们之类的话!”
“嗯?”
纪冷明只有一个感受。
温同仁看似乐呵呵的准备退休了,但他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事情脉络,看得比谁都清透。
自己说‘温婉想抽身,随时都能与我撇清关系’,而事实上,两人真能撇清关系?
所有接触过纪冷明的人,都不约而同的觉得他是个温暖的、有担当的热血青年。
只有纪冷明自己晓得,他的冷漠无情不轻易示人,可一旦残忍起来,最低烈度也是要对方家破人亡。
他设计过陈长海。
后来此人因不可抗力的原因活了,但陈长海的爹死的透透的。
他以一己之力分化了纪家,彻底改写这一家族的命运。
甚至可以预见到,他一旦羽翼更丰满一些后,纪德森及其拥有顶层叙事能力的食租食利阶级,一定会成为下一波祭天亡魂。
如今,他的矛头对准郑易平。
有些斗争,仅靠孤军奋战,是不够的。
郑易平仅是全球视野下,一条微不足道的趴在底层民众背上吸血的蚂蝗。
而像曾经的资改派,高官们利用职权培养出的新资产阶级统治集团,嵌入极强的西方文化基因的专家学者,拥抱所谓‘新自由主义’不遗余力把国家拖向‘全盘私有化’深渊的投机商群体......这些新型的团团伙伙,渐已成毒瘤。
无论哪个,其危害性,都要比一条蚂蝗大得多。
‘把朋友变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是斗争艺术的必要的智慧体现。
纪冷明清楚的知道,温婉有统战价值。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这个女人全心全意的拥护他。
那种盈满的、强烈的爱意,他每回细思,都有深入骨髓的颤栗。
他不可能把温婉重新变成敌人和阻碍。
而现下,温同仁也通过他的一番论述,彻底澄明了自己的态度——只要你愿意,温家助你,高抟九万里扶摇!
而代价,是与子相好,眷属三生!
纪冷明迟迟没有回复。
隔了很久,他才沙哑着嗓音,以一种茫然的口吻,问出心中的疑问。
“为什么呢?”
“我要走的路,是有悖于你们的利益的。”
“为什么还要招徕我这样的异类?”
温同仁反问:“那你呢?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与霸权为敌?”
“依照你的聪明才智,拥抱霸权,会很快成为新的霸主,为何放弃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呢?”
纪冷明抿住嘴角。
许多记忆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轮转。
人间不缺花好月圆、团结美满,但它和贫病交侵的人无关。
他的妈妈16岁罹患恶症,后因拖累原生家庭,惨被亲生父母驱逐,直到26岁,香消玉殒于破败的铁皮窝棚。
终其一生,饔飧不继,赤贫如洗,被饿虎豺狼扑倒,如野草石头践踏。
纪冷明从懂事起,便晓得,穷人的苦难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妈妈,无疑是影响他最深远的人。
她读过书,学历不高,却有不俗的文化教养。
母亲在世时,教育纪冷明最多的话,是‘人生在世,生而平等,贵在自尊。别人不尊重你,那是别人的事,你一定要自己尊重自己,切不可矮化自己。’
她告诉他:“你的生命和人格,与掌权者、富贵者、统治者,同样高尚珍贵,并无分别。”
她还说:“你不要为贫困感到尴尬和羞耻。如果极致的勤劳也换不来想要的生活,那么,真正该羞耻的,是当权之人。”
在她生命的最后的那段时间,经常看着小纪冷明的眼睛,一遍流着泪,一边抚摸过他的脸颊。
在咳喘不断的病隙间,一声声沧桑诉说。
“我的孩子,你记住,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青草能顶天而生,骄阳也可沉大海。”
“你要做个勇敢且滚烫的人,执希望如刀,点白昼如火,不必惧怕由虚假和自私浇筑起来的敌人。”
“妈妈看不到你长大的样子了,你始终要回纪家的,往后再不必经历妈妈所遭遇的苦难。”
“盼你谨记理想,一生顺遂,时刻沐光而行。”
庆幸的是,妈妈的平等观,贯穿了纪冷明一整个童年。
悲伤的是,母亲的美好愿望落了空。
他遭受了比他母亲更恶毒的折磨与凌辱。
社会是一座巨大的布道场,炉焚真香,提炼的是功德箱里的财帛,超度的是掌权人的业障。
温同仁问他为什么要与霸权为敌。
其实,那是他一出生,便被红颜薄命的母亲,倾尽一生,镌刻进他骨子里的思想。
执希望如刀,点白昼如火,做个勇敢且滚烫的人。
上辈子,他学会了自重如山,精神不朽。
这辈子,他明白,空有思想,是不够的。
还得有枪,将子弹上膛,在山花烂漫里,给你的敌人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