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天气正热,群蝉嘶鸣,百鸟不飞。
纪冷明按照约定,赶往一处公园。
公园西南角,一株盛大的梧桐树下,正有一帮中老年人围着棋盘拼杀,全场静默无声,唯有落子的脆响。
其中有一个人特别显眼。
别的中老年人要么穿藏蓝衬衫,要么灰色棉麻衬衣,主打一个古朴严肃、沉稳安详。
而那位老年人,头发已经花白,却通身的花花绿绿。
上半身红白相间碎花衬衫,下半身墨绿色七分裤,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脚上踩着双印花凉鞋,手里拿着一顶橘红色渔夫帽,嫌热了,便拿帽子扇扇风。
这样的一个形象,在全员质朴的打扮里,不能说离经叛道,只能说是独领风骚。
纪冷明没去打扰老人家们下棋,顾自选了个阴凉地呆着,默默等待。
半小时后,下棋的地方爆发出一阵阵声响,看样子,已然分出胜负。
“哈哈哈.....”一串魔性的笑声自花衬衫口中飘出,“承让承让!”
“哎呀呀,老鬼你棋艺退步不少嘛,才中盘,就认输了!”
被称作‘老鬼’的老头气呼呼的冷哼:“你赶紧走吧!别杵这儿碍眼了!”
“还有,那边有个小伙子等你半天了,这么热的天,你也不讲究点!”
花衬衫拿起渔夫帽往头上一戴。
动作伶俐的站起来,身姿瘦长矫健,完全没有古稀之年的颓唐。
“有什么好讲究的,率性而为才有意思,要我迁就个人而放弃下棋的乐趣,万万不可能!”
说完,潇洒转身,步履闲适的朝纪冷明这边走来。
纪冷明见人过来,立刻起身迎过去。
恭敬地打招呼。
“前辈,您好!”
吕教授上下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嘴巴一咧。
“你就是纪冷明吧?嘿,小伙子长得还挺精神,颇有老夫年轻时的风范!”
纪冷明尽量低服做小:“晚辈肯定不及您万分之一的风采!”
吕教授最看不惯人装模作样。
他揽住纪冷明肩膀,带着他往前走,边走边教育他。
“别前辈晚辈的,我喊你小纪,你喊我老吕,弄得跟上下级似的有什么意思啊!”
见纪冷明要拒绝,吕教授停下步伐。
冷哼道:“要是不按照我的来,你就是折我的寿!”
“我觉得我还能活个三五十年,万一你小子惹我不高兴,咔的导致我英年早逝了,哼,小心我家祖宗们集体来找你算账!”
纪冷明自认为还挺靠谱,可他为什么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不正经呢!
‘老吕’万万不敢叫,纪冷明只得挑了个折中的方案。
“要不我还是喊您吕教授吧,”他笑着道,“您也别为难我,‘老吕’我实在叫不出口,吕教授还请多多海涵!”
吕老头见对方都这么说了,只好作罢。
两人找了个茶馆坐下。
刚坐下,纪冷明把随身书包卸下,将准备好的资料拿出来。
一触即到正事,吕教授立刻抛下一身的浮夸,神情为之一肃。
他随手翻开几页,越看浓眉皱的越深。
不禁诧异的看向纪冷明。
“这都是你写的?”
纪冷明斟酌了下言辞:“只是一些粗浅的想法,可能和当下的主流思想不太一样。”
吕教授没反驳,他点点头。
“你的这套思路,确实为当下所不容。”
“当时我就想问了,好端端的,你为什么会想到‘去美化’呢?”
“要晓得,我们的市场在进一步开放,去年一年,我们同m国的双边贸易同比增长了5%,今年这个数字还要增加。”
“我受邀去参观过很多工厂,也参加过很多次商务会议,所有的声音,都是看好m国市场,想要进行深度绑定。”
“在这个全员都在积极推动双方经贸关系的关口,你为什么会背道而驰的寻求‘去美化’呢?”
纪冷明知道这个时间段内,无论是民间声音,还是政治层面,都对m国抱有期待和幻想。
可是,华国的工业结构迟早要升级。
老百姓不可能一直做中低端产品,不可能让别的国家手握高端技术,来扼住我们的咽喉。
纪冷明面对询问,想了很久,最后长长的一声叹息。
“因为m国是个霸权国家,它只需要一个输出廉价劳动力的低端落后的华国,而不是一个可以与它平起平坐甚至会超越它的超级大国。”
“突破m国建立的旧秩序,建立以华国为枢纽的新秩序,是必经的阶段。”
“我只是...在为这条必走的路,埋下一枚小小的铺垫!”
吕教授听完这段话,惊讶的久久没有出声。
直到茶馆里的服务员过来添水,才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吕教授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确实刷新了他的认知。
当初科技部长曾在私下里跟他提到过这个年轻人,他并不以为意。
后来,他无意间听他的学生提起有人在搞‘非美生产线’,不由来了兴致。
刚刚,他听了这个小伙子短短一番浅谈,言论可谓惊世骇俗。
这完全不是一个普通人的视角。
更像站在历史维度之上,给定一个悲观的结论。
吕教授压制住心头的情绪,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他目光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居然这么想的!”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倒和那群认死理的老东西们观点一致!”
纪冷明没问‘老东西们’是什么人。
他来到京城,是为了看吕教授给他什么保障的。
“那您看,我来都来了,是不是可以给我个什么说法?”
吕教授见纪冷明急吼吼的样子,手掌朝桌子上一拍。
“好你个靓仔,我还没要求你,你倒要求起我来了!”
“你以为你的事那么容易的吗?”
“我们的高端洁净工程确实不如别人,甚至称得上落后!就算你有不错的设计思路,归根到底,画图纸的是我们,施工方是我们,采买核心部件的是我们。你是甲方,一个不满意,我们就得加班加点的整改。”
“到时候,你出一张嘴,我们跑断腿,我一把老骨头了,哪能禁得起你折腾!”
纪冷明:“......”
不是刚刚还说能再活个三五十年么?
这下又老骨头了?
见对方态度并不算强硬,有可再争取的空间。
纪冷明决定画大饼、上价值、搞情怀。
“教授,不瞒您说,我来见您,就是冲着fab厂车间建造来的。”
“我知道,国内洁净工程技术发展较晚,目前也仅做一些食品医疗行业的低端应用。”
“但人不能固步自封,高端应用市场,个人觉得,还是需要竞争一下的。”
“尤其当下技术壁垒还不算太严,完全有后来者居上的可能。”
“而且,我们不能指望外国人。”
“您看,m-w给我提供了三份方案,可三份方案,全都奔着置我于死地的目的去的。”
“看上去,似乎是我与m-w的个人恩怨,实际上,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对华国工业体系的藐视与挑衅。”
“撇开这些不谈,单说市场规模。”
“随着半导体、新型显示、生命科学、食品医药、锂电池.....诸多高科技行业的发展,将直接或间接拉动洁净工程的市场。”
“这部分市场规模,是以‘百亿’为计量单位,将解决十数万人的就业问题。”
“看似只是个小小的洁净工程,背后却是国情和民生啊!”
吕教授看着纪靓仔长篇大论的给他做洗脑工作,嘴里含着口茶,吐掉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
以前开会,他最讨厌的就是被思想教育。
没想到,退休了,还逃脱不了思想教育的魔咒。
小伙子挺好,怎么就早早的染了这种大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