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温婉将同一个句子念出了两种情感。
她是不安的、惊惶的,却也是倔强的、绝不低头的,更是难以置信的。
为了一个纪冷明,近千人上龙山声援,企业家们接连发声,政府出动武警部队,而现在,数十万人、数百万人自发的围聚于龙山下。
温婉的车停在树林内,浓密的树荫遮挡了月光,距离她不足二十米远处,路灯灯光微茫,往来穿梭的人影络绎不绝。
树林与公路的隔离带,恍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叫林子里的人迟迟不敢前进一步。
而在她的身后,是全副武装的追兵,是声讨她的民众。
前有狼群,后有虎豹,连绝处逢生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
喃喃自语结束,温婉突感鼻腔一阵暖热,她手一摸,猩红的血渍刺激着她的眼球。
兴奋药品会激发身体潜能,但温婉身体本就跟筛子似的,根本经不起一丁点的折腾。
现在,药性即将过去,大量的后遗症将伴随过往沉疴一起爆发,绵绵不断的鼻血不过是正餐前的开胃菜。
看到喷涌的止不住的鼻血,温婉下意识去翻找纸巾,可惜这辆车内没有纸巾之类的东西。
搜刮一圈,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得拿衣摆衣袖擦拭。
纪冷明看着温婉的动作,莫名的有些唏嘘。
他和这个女人,两世纠葛。
上辈子,她对他不屑一顾,这辈子,她对他死缠烂打。
明明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却以这样的惨烈的方式,强行绑定。
“因为,世界的本质,是民心所向啊!”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纪冷明又把他的观念重述了一遍。
“民心所向?”
“民心所向!”
温婉把这个词念叨了好几遍。
接着仿佛初识世界的孩童般,问出她的不解。
“那强权呢?为什么我亲身感受的,都是强权决定一切?”
纪冷明静默了两秒,随后道:“强权,也只能是公有的强权、国家的强权,由人民意志监督决定的强权,而非个人的强权,部分群体的强权。”
“世道不公,给了你个人强权凌驾公有强权的机会。”
“你是这种不公的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你的潜意识,会自发的维护你的利益、你的思想。”
“你身在这个位置上,说了你应说的话,做了你应做的事,你并没有错。”
“只不过,文明总要进步,个人强权不利于人类的生存,终产者的结局,永远是与赡养他的底层人一同毁灭。”
“若真的要论,你到底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我只能遗憾地表示,你所奉行的思想是落后的。”
“落后的东西,始终会被淘汰、抛弃,即使有能人志士力挽狂澜,也不过苟延残喘,挡不了大势所趋。”
“给斑斑锈蚀的巨轮刷一层新漆,并不能改变它沉入海底的命运,巨轮若想摆脱这样的结果,唯有拆解掉每一个坏掉的零件。”
这是纪冷明在重生后第一次和温婉说这么多的话。
一个人静静地说,一个人安静的听。
两人难得的平和共处。
见温婉没声音,纪冷明略偏了偏头,却看到身旁之人早已泪流满面。
林子后方响起簌簌脚步声,隔离带前的公路上的民众正朝林子里张望,温婉身处于阴暗的角落,身在严密的包围圈里,无法挣扎、无法逃脱。
她忽然道。
“今晚是除夕啊,”轻轻笑了下,“印象里,我们从来没有过完一个完整的节日!”
温婉想起过往,面容浮现一缕柔和。
随后是悠长的、不甘的叹息。
“真的好遗憾啊!”
苍白的面颊,泪痕折射出水光。
“想弥补遗憾,都没有机会啊!”
她随后又说:“你说,若是我上辈子对你好一点,对你再好一点,让你念着我的好,咱们这辈子,是不是就能有个缓和的余地了?”
纪冷明没回答,而是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究竟为什么要执着于我?”
这个悬疑一直盘桓在他的内心深处。
温婉的转变太大,大到他根本无法适应。
温婉安静的呆在黑暗里,后背倚着座椅,仰着头,眼睛睁开的极大,像是要撞破车顶,眺望除夕之夜的星空。
眼尾是流不尽的眼泪,鼻翼黏附一抹鲜血,单薄的身体死寂的犹如一具行尸。
身体的各处疼痛翻江倒海般袭来,却始终不及心尖处的锥心之痛。
为什么执着于这个人?
温婉曾经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就在今夜,就在刚刚,就在这样的千夫所指、被全社会抛弃的绝境里,她蓦地明白了!
纪冷明,看似绵软,好拿捏,却又比任何人有着不可破坏的韧性和原则。
上辈子,她只把他当作一条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狗。
这辈子,她缠着他,是因为不知不觉间,早已将他当作了人。
他陪伴她的那些年,无论受了多少侮辱和委屈,始终未曾矮化过自己。
哪怕被再多的人嘲笑,都毫不动摇的,把自己摆放在与她平等的位置上。
纪冷明对她说过的最多的话,是‘我们是平等的’。
以前听来,只觉得像是一只小狗站起来了,就觉得自己是个人了。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句‘我们是平等的’,是他在那样的极端环境下,所能做的最后的坚持。
他的‘平等’从未停歇过,不曾妥协过。
别人不尊重他,但他永远尊重自己。
别人不断地说他是错的,可他永远坚信自己是对的。
别人赐予苦难,他牢记、承受,却始终不曾丢失希望。
他视富贵繁华如云烟,与苍生大众共情。
因为经受过磨难,所以怀揣柔软的心,期待别人幸福美满。
就像是广袤的大地,寂静无声,却能容得下盛世豪歌,承载得了岁月倥偬,负担得起苦难深重。
他能孕育灿烂与美好,也能包容战火和伤疤。
她野性难驯,狂傲不羁,不加约束,只会酿成一场又一场的劫难。
别人让她随波逐流,只有他,让她坚守。
所有人都让她挣脱束缚,只有他,为她戴上层层枷锁。
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影响她,改造她,指引她。
就像一直流淌的水,一滴一滴,生生的,在她牢不可破的、固若金汤的价值体系上,砸出了一个洞。
那敞开的缝隙里,有人性的微光照进来。
所以,她才觉得他暖。
所以,她才觉得没有他不行。
所以,她对他有本能的渴望。
她偏执的追着他,病态的打压他,疯狂的希望他爱她。
终究不过是渴望,他赐予她新生!
她何尝不厌恶自己所在的圈子?
王冠之下,白骨皑皑。
权杖所指,皆为焦土。
强权在手,才能屹立不倒。
血流漂杵,家破人亡,那又如何!
可是,这个人,让她在腐烂又华丽的圈子里,见到了被救赎的形状!
若不曾见过光,身在无尽黑夜也无妨。
可她沾染了暖,从此寝食难安,无法回头。
从头至尾,她追逐的从不是纪冷明,而是这个人矢志不移的人性之光啊!
那是个很美好很美好的人啊!
可她...亲手把他弄丢了!
温婉安静的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有泪水不断滑落。
无声的哭泣,却有着难言的撕心裂肺。
前方已有民众进了林子。
后方武警持枪核弹包围过来。
黑压压的树林里,匆忙的、细碎的脚步声不间断的响着,呼喊的、质问的人声彼此交织。
可温婉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一旦支撑的心火消失,一旦信念彻底摧垮,一旦所求真的无望。
她苦苦压制着的伤情,全面爆发。
可她依然不声不响,安静乖巧。
只是在双眼阖上时,用平生最虚弱、最温柔的声音,讲了最后一句话。
“纪冷明,以前,对不起啊!”
“现在...你自由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