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弦亦是被他的反应给吓到了。
他深知司予在乎楼非夜,也做好了准备他苏醒后,会不管不顾地想要返回去找人。
可凌清弦怎么也没有想到,司予会如此惊恐乃至疯狂,就好像天塌下来了一般。
“主人……”凌清弦赶忙上去拦住他,小心劝道,“您伤得这么重,您在这里休息,我去替您寻人。”
司予不断吐血,凌清弦看得极为揪心不安。
“阿夜还在等我……我要去找他!”
司予喘息急促,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可身体里翻江倒海的剧痛让他抽不出半分力气。
他一把攥住凌清弦的手,犹如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哀鸣。
“你带我去找他……求求你带我去找他……”
凌清弦心中涩痛,这是主人头一次如此哀求他,却让他觉得万分难受。
比被他硬生生吸走内力,将他赶走还要痛苦。
凌清弦说不出拒绝的话。
哪怕明知返回去,很可能又将他置于危险境地。
或许是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听从主人的命令,因此他总是违背不了他的。
他们再赶回到那处山林之时,已然是第二天傍晚。
林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凌乱躺着,干涸的暗红色鲜血洒满一地。
犹如炼狱般的场景,都在诉说当时战况的惨烈。
看到那些尸体,司予眼前阵阵发黑,嘴巴里一阵腥甜。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看见尸体。
生怕那里头躺着楼非夜。
“阿夜!阿夜……咳咳……”
凌清弦背着他,一个个仔细翻找,尸身上的剑伤皆是出自沧澜岛的剑法。
他们在众多遗体之中发现了秦唐,他胸口中了致命的一剑身亡。
现场没有找到楼非夜的身影,只发现了一件他的外袍。
深蓝的衣袍被剑刃划出多处口子,鲜血将它浸透成了暗红色。
司予恐慌无措地抱紧那件袍子,不久前在破庙中,阿夜还将这件衣裳盖在他身上。
“阿夜……”
你去哪里了?
求求你了……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别像阿娘那样,抛下我独自赴死……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我、我给你解蛊,我再也不逼你了,只要你别躲起来。
【好好活着,照顾好自己。】
想起楼非夜最后那个带血腥味的亲吻和叮嘱,司予泪流满面,却又忽然嘶哑地笑出声。
“你肯定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摆脱我……
阿夜……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哈哈哈……都要这样对我……宁愿死也不要我……”
司予泪眼模糊地望着远处山峦中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犹如疯子般又哭又笑,他只觉得曾经的噩梦又一次轮回,一遍又一遍地凌迟着他。
凌清弦忙安慰道:“主人,楼非夜不在这里,说不定他并没有死呢。您先别太难过,等养好了伤,再慢慢找他也不迟。”
“没有死……”司予空洞的眸光微颤,茫然无助地看向他,“你说的是真的吗?他……他真的没死?”
没见到楼非夜的尸体,凌清弦心中是稍微松口气的。
不管他死没死,总比发现了他尸身的好,否则对主人而言定是致命的打击。
他把楼非夜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于是凌清弦重重点头,肯定道:
“他福大命大,定然不会如此轻易身亡的。我们隔了这么久才回来,或许他已被人救走了呢。主人,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治好您的伤,属下会尽快去帮您找楼非夜的下落的。”
司予空寂黑暗的眸子泛起一丝光亮,可很快又寂灭下去,他浑身颤抖地抱紧怀里的衣裳,脸上浮现出恐慌惧怕的神色。
“可……可阿夜身上的蛊虫我感应不到了……”
若不是宿主出事,他也不会遭受蛊虫反噬。
正因如此,司予才会这般绝望。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凌清弦低声道,“主人,难道您要就此放弃了吗?”
司予捂着嘴巴咳嗽,鲜血从指缝里溢出来,他慌忙将怀里的衣裳挪开,生怕自己的血染到衣服上。
即使那件袍子早就浸满鲜血污泥。
“你说得对,不能放弃……”
他依恋的抱紧衣裳,脸上的绝望被某种疯魔的偏执取代。
**
浑浑噩噩的虚无和黑暗。
楼非夜感觉自己像无根的浮萍,飘荡了不知道多久。
记忆的最后一刻,停留在那片树林里。
他手里的剑挥砍得卷了刃,别人的血和自己的血将他淋湿透彻,他身上也是数不清的伤口。
这是楼非夜生平杀过最多的人。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爆发出如此强悍的力量。
在沧澜岛的时候,有师父纵容庇护,后来他失踪,楼非夜和小师兄下山寻人,天赋异禀的小师兄总是先于他打退敌人。
久而久之,楼非夜自己都默认自己武功平平。
楼非夜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秦唐刺入自己身体里的剑,举剑扑过去刺穿他的胸口。
“你……”秦唐面目狰狞愤恨,瞪大眼睛盯着他,似是不敢置信他居然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法。“疯子……”
“呵……”楼非夜想云淡风轻地笑笑,但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他脸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痉挛抖动。
他武功确实不太行,从来都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
但至少这一次够用了。
秦唐气绝倒地,楼非夜踉跄几步,以剑支地跪在地上,鼻腔嘴里都是鲜血,堵得他难以呼吸。
血液的快速流失,让他感觉到寒冷和无力,连身上的剧痛都变得麻木起来。
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他恍惚看见晨曦洒入林中。
天似乎亮了。
楼非夜恍恍惚惚睁开眼睛,感觉不到疼痛,身体轻飘飘的,心中疑惑懵然,难道他没有死吗?
他抬目想看自己身处何处,却不由一怔。
他好像漂浮在半空中,眼前的世界似乎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面是熟悉又陌生的现代房间,一面则是古香古色的院落。
楼非夜怔怔地看着右边的房间,明净的落地窗,皎洁的月光洒落进来,映照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女人。
女人容颜秀美,长发散了满枕,轻轻睁开眼,看向守在床榻边神色不安的小男孩。
楼非夜认出来,那是年幼的自己。
只是这段记忆,不知为何,他却无比模糊了。
如今看到这些画面,封存在深处的记忆渐渐苏醒。
“妈妈,你今天睡了好久……”楼非夜红着眼眶,趴在床边,握着母亲枯瘦冰凉的手。
他懵懂地知道母亲身体不好,从有记忆起,她总是这样躺在床上,不能像其他小朋友的妈妈一样,陪他玩送他去学校。
至于爸爸,他很少看见他,有时候回来,也会带着年轻貌美的女人,每一次都不一样。
但是现在爸爸好像很久也没有回来了。
在这栋空荡荡的别墅里,只有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妈妈。
“对不起啊小夜,最近妈妈总觉得很困。”
妈妈歉意朝他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
“在学校里还好吗?咳咳……有没有人欺负你?”
楼非夜摇摇头,看见妈妈的微笑,心里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有些小骄傲地笑道:“不会有人欺负我的,对了妈妈,我在钢琴比赛得了一等奖,妈妈你看,这是奖状。”
他把一早就拿过来的奖状亮出来给妈妈看。
果不其然,妈妈看见奖状,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小夜真棒,你弹钢琴很有天赋,比妈妈小时候还要厉害。”
妈妈是年少成名的钢琴家,只是她身体越来越不好以后,就再也没有去演出了。
不过以前身体好一些时,她就会教楼非夜弹钢琴。
楼非夜如往常那般,坐到钢琴前,弹了比赛获奖的那首曲子给妈妈听。
她的心情很好,似乎也比平时更有精神许多。
她半靠在床头,听着他弹奏了许久,直到深夜。
“小夜,妈妈好像许久没有陪你了,今晚在妈妈这儿睡吧。”
妈妈摸着他的脑袋,不舍地说道。
“好。”楼非夜欢喜地点头。
妈妈将他揽在怀里,手掌一下下轻拍着他的后背,在这个带着药香味的怀抱中,楼非夜渐渐睡了过去。
只是再醒来时,妈妈却再也没有苏醒。
她的怀抱变得僵硬冰冷。
她苍白死气的面容再也不会露出任何微笑。
楼非夜怔怔看着画面里的一幕幕,年幼的自己惊恐无助,在他视野中逐渐模糊。
原来……这就是他从小到大被噩梦缠绕的根源。
自从妈妈去世后,他总是在梦里看见她,她漂亮的身躯变得惨白枯瘦,乃至腐败。
他只记得噩梦里的母亲。
以至于忘记了,她去世那一夜的种种。
怔然中,左边的画面传出尖锐的喊声。
楼非夜不由看过去,那座古香古色的屋舍十分精美漂亮,院落里假山流水,花团锦簇,雅致清幽,屋外则是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曼珠沙华。
只是屋子里的气氛却不那么美好。
桌子上满满的菜肴洒了一地,白裙曳地的美丽女子疯狂地推拒拍打正在抱着她的男人,男人好脾气地温柔安抚她。
谁也没有去管蜷缩跪坐在一旁的小男孩。
他满身狼狈,一只手臂和半张脸被滚烫的汤汁泼到,红彤彤的肌肤上起了一串燎泡。
在他抬起脸庞的时候,楼非夜从那眉眼中,看出了几分熟悉。
是司予。
瞧见的第一眼,他几乎便有了这个直觉。
是年幼的司予。
稚嫩的面容精致漂亮,但神色却一片木然,即使被烫伤了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就好像没感觉到疼一样。
他的目光只有望向情绪激动崩溃的白裙女子时,眼底里才流露出一丝无措。
楼非夜抿起唇,那两个人,或许就是司予的父母了吧。
为什么?要让他看见这些?
他如今是死了还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