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即1924年,九月初的杭州城,经过三天三夜秋雨绵绵的洗礼,今天总算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连同空气都充斥着淡淡的清香,微凉的风吹来,秋意似乎更浓了。
玛利亚教会医院的病床上,身着病服的苏澈紧握着锦书的手,看着那张清丽而又憔悴的脸,苏澈心口隐隐泛疼,移开视线,看着窗外蓝天碧云,说:“阿书,今天天气难得这么好,我想出去走走。”
锦书扬着嘴角,点了点头,起身将他扶起来。
秋日里的阳光温暖和煦,不像夏日的阳光来的毒辣,让人燥热难耐。
锦书一路扶着苏澈漫步在医院的林荫道上,四周花团锦簇,芬芳满溢,使人倍感清爽。
苏澈觉得今天自己的精神比以往好上许多,至少走了那么多路,不觉得累,反而脚步轻松,神清气爽。
锦书看在眼里,心底却泥泞成灾,因为之前医生有跟她说过这是他的回光返照,怕是就这两天了,让她有心理准备。
他侧头看着锦书,眼中溢满柔情和宠爱。锦书抬起了头,四目相对,情意绵绵。
他笑了,她也笑了。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那双枯瘦而又修长的手移至她的消瘦脸庞,怜惜道:“这阵子让你受累了。”
“不累。”锦书扬着唇瓣轻声笑道。
不累,苏澈我真的不累,照顾你我很幸福,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辈子这么照顾你,真的,只求你别丢下我一人留在尘世。
苏澈放下手,瞥过脸,风吹来,眼睛隐隐有点疼,渗出一丝湿意。
俩人一边沿途欣赏着秋日的风景,一边聊着陈年往事。
他们生活在一起已经十多年,点点滴滴,怕是说上十天十夜也说不完。大多是苏澈在说,锦书则微笑静静聆听。
过了许久,俩人择了一处坐了下来。锦书习惯性将头靠在苏澈的肩头,双手紧握住他那双冰冷的手,他常年体寒,即便在炎炎夏日,他的手始终是冰凉的,更别说如今秋意正浓的时候。
远处有几个穿着病服的孩童在嬉戏,孩童稚嫩天真般的笑声随风飘了过来,听在耳里,只觉一片欢喜。
正当锦书和苏澈看得欢喜时,只见远处其中的一个小女孩竟然带头去爬医院里那棵桂花树,她刚爬上去,接着就有一两个孩子紧跟而上。
看得这边锦书和苏澈心惊肉跳,桂花树那么高,实在太危险了。锦书支起身子,欲想跑去阻止。
还没等锦书过去,远处早已有些大人们将那些孩子们拉下来了,其中那个带头的小女孩也早已被一个高大、穿着长衫的男人拉到一边训斥了,应该是她的阿爸,她被训得伤心大哭,然后被那个男人抱在怀里转身离开了。
苏澈嘴角上扬,开口说:“小时候,你也是像她这般淘气。”
“嗯,那年爬树也没少挨你的训。”锦书笑道。
那年正是炎炎夏日,家里的花圃里有棵常青松,知了躲在树上,蝉声阵阵。
八岁的锦书为了捉知了,竟直接爬到树顶上,结果知了没捉到,反倒把自身摔得胳膊脱臼,脚踝扭伤。因为是夏天,穿的也单薄,身体上下摔得淤青红肿。
当时实在念她受伤厉害,如果可以,苏澈一定拿个鞭子狠狠抽她小屁股,看她下次还敢不敢!
但训斥绝对没少挨。
“如果可以,那次我真想好好揍你一下!”苏澈故意肃了脸,冷冷说了句。想起那天,看着满身是伤的锦书,他吓得脸色铁青,肝胆俱裂。
锦书听后笑了,她抬眼,看着苏澈,调皮吐舌,声音欢快,说:“你舍得打我吗?”
“那你试试看,看我敢不敢?”苏澈扬着眉,笑道。
不得不说苏澈长得很帅,即便现在他被病魔折磨的很清瘦,但眉宇间依然遮不住他那帅气俊郎的五官。
“好啊,那我们就乘坐时光穿梭机回到那年,我爬树,然后让你打,好不好?”锦书强颜欢笑说道。
“好。”苏澈笑容灿烂,伸出一只手搂紧了锦书。
阿书,只可惜这世上没有时光穿梭机啊,如果真的有,那么回去后,我宁愿选择那年不带你来杭州,明知多年后的今天,我要留你一人而去,我宁愿孑然一身,也不要让你此刻如此痛苦。
锦书将脸埋进苏澈的胸口,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苏澈,如果世上真的有时光穿梭机,我一定回到过去,好好照顾你,不让你为了供我读书这么辛苦,以至于拖垮了身子。
静默许久,苏澈开口了,只是这次语气有点喘,他尽量调整呼吸,轻声说:“阿书,我想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锦书垂下眼睑,咬了咬牙,才悠悠吐出一句,语调轻缓:“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我有可能不再回来了。”
锦书呼吸一窒,心口狠狠一扯,却假装不在意他的话。
她伸出一只手,抬得高高的,挡住眼睛,然后摊开手指,悉数的阳光从五指罅隙中穿透了过来,照在脸上,暖暖的。
她扬着唇畔,两颗酒窝如同花骨朵镶嵌在她的脸颊,很漂亮,而眼睛被刺眼的阳光照得水汽蒸蒸。
她说道:“你曾说过,这样从罅隙缝中看阳光,阳光不仅好看,而且阳光会把幸福凝聚在一起,通过指缝照耀到我的身上,所以我每次遇到不开心,不顺心的事时都会扬起手,我相信幸福和幸运一定会降临我身上,看,那些光都照射在我脸上了。”
苏澈痛心,搂紧锦书,顿了顿,许久才开口,声音沙哑:“阿书,若我去了,以后一个人生活要好好懂得照顾自己,你可以想我,可以偶尔恋我念我,但不能时时以我为念,以后若是……”
“以后若是遇到一个对我好的男人,我就跟他好好过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淡安宁就好,然后再和他生一个娃,不,还是生两个吧,一个孩子没有伴,太孤独了,两个长大后还可以相互照应……”
锦书急忙接腔,然后断断续续自顾自说了很多,她不敢停下,可说出的每字每句都是如鲠在喉,眼里已经氤氲一片,她高高举着的手也隐隐颤抖着。
苏澈听着锦书的话,无尽的悲痛淹没了他的悲喜,眼眶倏然湿了,他握住她那只隐隐颤抖的手放在身前,大颗泪水掉落下来,落在了锦书的头上,他慌忙去擦眼泪,下一秒只觉头晕目眩,一股血腥之气从鼻腔里涌了出来。
苏澈抬手摸了摸鼻子,有股黏黏的液体,摊开手指,手指上沾染了鲜红的血,他的手一抖,慌忙擦了擦鼻子,又慌忙将手往病服上擦了擦。
锦书刚要抬头时,他的手急忙轻轻按住了她的头,轻声道:“乖乖靠在我的怀里,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锦书顺意,垂眸,两只手紧紧揪住他的病服,视线落在他衣角下那几滴醒目的血滴,泪水夺眶而出,贝齿紧咬着唇瓣。
锦书深吸一口气,含着泪又诉说着过往。
苏澈身体已是虚弱不堪,气息也不稳,而手始终捂着鼻子,努力硬撑着,他真的舍不得就这么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她。
这天锦书说了很多很多关于她和苏澈过往的点滴,而身边苏澈的鼻血不止。
起初他为了避免让锦书看到,努力去擦着鼻血,可随着瞳仁渐渐变得空洞无光,意识越来越涣散,他才停止了动作,渐渐地,锦书的声音听在他耳里越来越远,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他的脸也慢慢耷拉下来,靠在了锦书的头上,似是睡着了......
锦书还在断断续续地说:“你走吧,不用挂着我,我不会哭的,以后我一个人依然会好好吃饭、睡觉、好好学习,好好谈恋爱,我会好好的......”
突然头顶一沉,而黏黏的鲜红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滴,滴在了她的脸上,身上,手上……
她泪水泛滥,颤着伸出手,像之前那样展开五指,在五指间的罅隙缝里静看阳光。
苏澈,确实如你说的那样,这样看阳光的确那样别致,那样欢心,那样的温暖,但,阳光虽照在了我的脸,却照暖不了我冰冷的身体,甚至连同幸福也从未照耀过我。
否则,为何上苍把我唯一的幸福都带走了呢?苏澈,你走了,我所谓的幸福又有何可言呢? 你安心走吧,我不哭,我会坚强活下去,这样才是对你最大的宽慰。
苏澈走了,从守灵到入土下葬,锦书并没有哭得昏天暗地,因为她答应他,她一定要好好的,不让他担心。
再者,锦书听老一辈人说,若是生者哭得太过伤心悲痛,死者亡灵就不得安宁,也不舍离去,那么就错过投胎的时辰,今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永不超生。
苏澈走后,锦书便休学了,人也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更加清瘦,原本合身的旗袍,如今穿在身都显得很大。
锦书生活的作息规律正常如初,即便休学,她依然照样看书、学习知识,依然正常吃饭睡觉,只是饭量越发小了,而睡觉前,她需要一定的安神药才能入睡,否则她可以每天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渐渐地,她的身子也越发清瘦了。
她没什么朋友,只有邻居的一个王阿婆跟她走的近,王阿婆很担心锦书,每天都会过来一下,怕她每天待在苏家,睹物思人,身心更难受。
但锦书总淡淡说道:“我没事,这里是苏澈的家,也是我的家,我要守着这个家,若是苏澈的亡灵抽空回来看看的时候,至少他还能见到我。”
每每听到这话,阿婆心情更加沉重,眼眶泛红,想起苏澈,阿婆轻轻叹了口气,那么好的一个大伙子,偏偏就......
苏澈下葬的一个月后,锦书收拾苏澈的书桌时,无意间发现书桌上的一个砚台底下竟然刻着一行字。
锦书擦了擦,当看清底下的字体时,忍了数日的悲痛情绪终于迸发而出,捂住嘴嚎啕大哭,眼泪汹涌而下。
上面刻着: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来世愿同生,永作比翼鸟——民国九年,吾爱锦书。
这字体是苏澈亲自刻上去的,巨大的震惊和悲痛席上锦书的瞳仁,刹那眼泪如决堤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