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洗,莹白的月色与檐下灯笼炽红的辉光交织在一起,房间里灯烛未点也足够明亮,清晰地能看见对方的神情。
姜肆背着身站在窗下,他一身月牙白锦袍,身形清瘦,容颜如画。长发如墨散落,只用一条天青色的发带微微束着,整个人散发着慵懒又迷人的气质。
他薄薄的嘴唇好看的抿着,深邃得看不到底的眼睛望过来的眸光无比地温柔,沈娇娇下意识噤了声,怔怔的望着他。
姜肆原已经睡下,可想到明日就能将心悦的小姑娘娶回府,一颗躁动的心无论如何也沉寂不下来,于是便披了衣裳由着自己的心意连夜寻了过来。
他此刻一颗心柔软的不可思议,向着沈娇娇伸出手,语气也无比的轻柔,“乔乔,跟我走吗?”
沈娇娇定定的看着他,不去想明日如何,也不管要去哪,只因为对方是姜肆,是包容她理解她相信她所有的姜肆,她便可以接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义无反顾的覆上去。
姜肆握紧了手中的柔夷,不安了一整日的心终于平稳下来。
夏夜的风吹皱一池春水,合欢树枝头轻颤,繁密的枝叶中藏着零星绯红的花朵,细细软软的小绒毛一团团一簇簇,微风吹过,便转着圈儿似的飘落下来。
沈娇娇跟着姜肆来到合欢树前。这棵千年老树生的高大粗壮枝繁叶茂,腰身需得两人合抱才堪堪能丈量过来。
民间有传言说古时合欢树下有一位很厉害的媒婆,他能利用神奇的红线帮助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来流传于世便有万千有情人来此处定情。
树上系满了红绸,红绸的另一端系紧了福牌,风一吹便是一阵丁零当啷的碎响。
姜肆带着沈娇娇过来不是心血来潮。他与沈娇娇二人,一个是群狼环伺为生父不容,一个是亲缘淡薄,孤身只影。明日的大婚流程冗杂,全是做与旁人看的脸面功夫,满堂宾客心思各异,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为了他二人贺喜?
倒不如以这天地为鉴,他二人自证己心。
合欢树前,唯沈娇娇与姜肆二人长身玉立。
沈娇娇仰头去看枝丫上坠下来的木牌,上面寥寥数语却承载了无数有情人的殷殷期许,以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夙愿。
“乔乔。”姜肆唤了一声,他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两块崭新的木牌。
“你可愿与我在这合欢树前让天地为证结为连理?”姜肆面容执着,他一瞬不瞬的紧紧盯着沈娇娇,眼底隐隐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忐忑。
沈娇娇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就在姜肆心脏骤缩呼吸紧窒时又突然粲然一笑。“殿下怎的到了如今竟有些不自信了。”
她接过姜肆手中的木牌放在手心摩挲几下,淡淡的沉香被微风吹入鼻息,混着姜肆身上冷然的香气。
沈娇娇认真的在福牌上刻下一行字,而后反面朝上托在手心举了起来,眸光狡黠:“还有劳殿下帮我挂一下福牌。”
姜肆抿着唇拿起木牌,与自己一早便刻好的那块系在一起。他原地跃起,整个人便纵身飞到了树上,他踩着枝丫将两块福牌挂在了最顶端。直达天听的树端只一对木牌格外醒目,上面分别刻着:两心相契,白头偕老。
姜肆叫人备了酒水,他倒了杯清酒递给沈娇娇,另一杯举至身前,目光灼灼语气郑重:“天地为证,日月为媒,我姜肆今日愿娶沈娇娇为妻,风雨不离,盛衰不弃。”
二人相对而立,沈娇娇能感受到心底怦然跃动的心跳,耳边是姜肆掷地有声的承诺。
她眼眶酸涩,茫茫无所依的一颗心终于有了归属。
沈娇娇与他交杯,落地有声“天地为证,日月为眉,我沈娇娇今日愿嫁姜肆为妻,举案齐眉,两心相契。”
精致的酒杯盛满了月光,被二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星辰迢迢,旷野千里。在天地星月的见证之下,姜肆与沈娇娇饮尽合卺酒,拜过了天地。
第二日天还未亮,外面只有零星几点熹微的晨光,宣平侯府却已经热火朝天的忙活了起来。
宋氏嫁女心有不舍,体己话怎么都说也说不完似的,前一夜索性直接睡在了宋窈的屋里头,这会儿正攥着梳子站在宋窈身后。
宋窈穿了大红的亵衣坐在镜前,宋氏捞起一把滑顺的青丝,眼底噙了泪水,边梳头便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一下又一下的梳发动作和着一声又一声的吉祥话,话里满满都是为人母的拳拳爱护之心。
宋窈不禁也红了眼眶,透过镜子依依不舍的看着宋氏年迈渐显的面庞。
绞面的嬷嬷拿了棉线候在边上,旁边还有个下人端了盆清水。等着琯发的丫鬟抱了匣金光闪闪的簪盒,后头还跟着个端着各样胭脂水粉的奴才。
宋窈整个屋子都挤满了伺候的下人,几乎都没个下脚的空档。反而沈娇娇这边却没什么人影一片安静。
春杏出去看了几回,只见那些嬷嬷仆从络绎不绝的带着东西往宋窈的院子里赶,那边整得门庭若市跟赶集似的,反倒是自家姑娘这边萧条清冷,完全不像是个要婚嫁的样子。
“姑娘,她们怎么能这样!”春杏心底又急又委屈,眼眶都气的通红。
“再怎么说二姑娘也就是一个抬进府里做妾室的,凭什么夫人什么都紧着她那边?!”春杏憋了一肚子火气无从发泄,忍不住口不择言起来。
宋氏那日被她惹恼了恐怕是故意来这么一场下马威作践她,只可惜沈娇娇却不能如她所愿向她低头。
沈娇娇无所谓的笑笑,甚至还有心情去安抚春杏,左右她昨日已经跟姜肆拜过了堂,剩下的这些都是些无用的礼节:“好了,这大喜的日子哭什么,笑一笑。”
越说春杏越难过,她擦了把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红着眼睛,自己给自己打气:“夫人不来,奴婢来给姑娘梳头。”
沈娇娇安静的坐在铜镜前,耳边隐隐能听见宋窈院子那边的笑闹之声。
元宝乖乖的趴在她的怀里,连脖子上也被春杏应景般的系了一条红色的发带。
春杏在木梳上沾了点栀子水,慢慢的自上而下一梳到底。
她的动作很轻柔,沈娇娇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脸上渐渐有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然而这安静的氛围,很快就被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
“来人,把大姑娘院子里的这些东西都给我搬到二姑娘院子里去!”
随着一道颐指气使的声音,院子里乌泱泱的来了几个老嬷嬷,二话不说就开始搬沈娇娇庭院里的盆景。
春杏听到动静,面色一变放下梳子前去阻止。
可她出来的晚了些那些人的动作太快,开的比较艳的牡丹菊和粉绣球已经连花带盆到了她们手里。
沈娇娇住的这个院子本就偏僻简陋,除了门口的那片竹林和几棵柳树,就再无其它。
想着大婚之日鲜艳喜庆一些,春杏有些心把这个院子装点一二。那几盆花草还是托人特地从外面送进府里来的,现在还没等自家姑娘出阁,就要被人全部拿走了。
春杏气的直跺脚,若不是顾及着大喜的日子就要破口大骂了。
“大胆奴才,瞎了你们的眼!大姑娘院子的东西也是你们能拿的?!我家姑娘今日出阁,你们把东西全拿走了,若是待会来了宾客见姑娘院子简陋惹了笑话,这样的罪过你们担待得起吗?!”
“哟,春杏姑娘这话说的严重了。若无夫人授意,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哪敢来大姑娘的院子。”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嬷嬷拉长了声音,嘴里的话虽然恭敬,眼中却无一丝惧意:“若是大姑娘想着有客人来 添妆那是不必等了,她们都在二姑娘院子里呢,夫人也不会让她们过来,这么好的花放在这也是浪费。”
“奴婢还真有些羡慕大姑娘,今日还能得此空闲,哪像咱们忙的都快喘不过来气儿。”麻子脸嬷嬷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走出厢房的沈娇娇:“夫人说了,姑娘既要和夫人断了母女情分,那大姑娘在侯府的所穿皆所用都是夫人的,区区几支花想是没有不能拿的道理。”
“你们这些老贱妇,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春杏被气的满脸通红,撸了袖子就想和她拼命。
沈娇娇伸手拉住了她。
她看着几个老嬷嬷满脸冷意:“府里进了狗打出去就是了,和她动手也不怕失了自己的身份。”
沈娇娇抱着元宝,朝着柳树旁边的坑洞里高声唤道:“将军!”
随着沈娇娇话音落下,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咆哮着从坑洞里跳了出来。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冲着麻子脸嬷嬷而去。
刚刚还在冷嘲热讽看笑话的人齐齐变了脸色。
她们被将军冲散,忙不迭的往后躲,手里的花盆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麻子脸嬷嬷更是被将军一口咬在手上,随着一声惨叫,几根被咬掉的手指掉在了地上。
眼看着人屁滚尿流的跑了,沈娇娇才淡淡唤了声:“将军回来。”
将军原本还想去追,听到沈娇娇的声音立马回了头。
它亲热的围着沈娇娇转了两圈,又扬起头让沈娇娇看它嘴角的血渍。
沈娇娇自然十分上道的拍了拍它的头以示赞许。
春杏眼看着将军把那些人咬的屁滚尿流,满腔怒火也跟着散了不少,她刚想笑可看着满院子的狼藉又愁眉不展起来。
“吉时就要到了,姑娘的发还没梳,妆还没成,院子里也没个落脚的地方,若是被殿下看见恐怕会惹的殿下不快……”
春杏嘴巴抖了抖,明明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却感觉自己一眼前一黑快要急的晕死过去。
沈娇娇放下元宝,有心宽慰春杏:“别慌,院子乱了便乱了不必管,你帮我把头发挽上,我来自己上妆。姜肆若来了,只会说我下手不够狠,断没有生气的可能。”
春杏只得点点头,勉强被沈娇娇安慰到。她不是气院子被毁,只是替沈娇娇委屈。
春杏叹了口气。
正感觉消沉之际,却听见一道威严的声音自院门外传了过来:“好姑娘,老身就知道你吃不了亏。”
接着一个满头银丝拿着龙头杖的老夫人被人簇拥着朝沈娇娇走来。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
其中一位妇人看到沈娇娇时眼中闪过几丝笑意,她善意的打趣:“宋姑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拜见宋老太君。”
另一位妇人也掩嘴笑道:“宋老太君乃陈阁老的夫人身负一品诰命德高望重,一般人想请都请不来。沈姑娘今日由老太君执手梳头礼可是天大的福气。”
几句话就点明了老妇人的来历和身份。
沈娇娇虽然意外宋老太君为何会来侯府,可也接受了她们的好意。
她上前两步给宋老夫君郑重的行了一礼:“乔乔见过老太君。”
“好孩子,讲这些虚礼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宋老太君原是前朝宋将军的独女,跟随宋老将军守卫边疆,上阵杀敌虽然年事已高,但眼中自有一股雷霆万钧的坚毅。
她与陈阁老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宋将军原本是看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奈何当时的陈阁老认定了宋老太君。
一番死缠烂打才让宋将军点头。
虽然老太君大了陈阁老足足七岁,但自二人结成夫妻后,陈阁老一直对宋老太君敬重万分。
二人琴瑟和鸣,一世一双人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宋老太君又是少有的长寿之人。
那位夫人说的没错,有她来给沈娇娇全梳头礼那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此时的宋老夫君握着沈娇娇的手,满脸的慈爱之色。在看到沈娇娇那双带着羞怯的眼睛时面色一喜:“几日前英王殿下来见老身,求老身来送乔乔出阁,老身还担心姑娘的眼睛,如今见大好了,老身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