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老爷子和曹家人度日如年,还有被关在大牢里度日如年的曹家文。
曹家文自小是爹娘当宝贝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没有吃过苦,更没有经历过如此残酷的事件。
前次因为到银通钱庄取钱,被顺天府关进大牢,但进大牢没多久,还没醒过神来,又被塞进轿子里抬回了家,所以,坐牢到底是什么感受,曹家文并没有体会。现在自己被褫夺功名,还要被流放新疆,这次坐牢,不是什么意外,是真的坐牢。
心痛加上身体的折磨,他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没有了功名的曹家文与几个地痞流氓关在一间狭小的牢房里,牢房地面潮湿,木桶里的大便小便已经装满了,狱卒懒得更换,就让木桶里的屎尿流到地上,气候炎热,这些屎尿散发出的恶臭令人窒息。
牢房里其他人见关进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都很好奇,但见这个书生一进来就嚎啕大哭,嘴里一个劲喊着,爹救我!大娘救我!那声音之凄惨,令人毛骨悚然。
同牢房的人开始还同情他,但听他的喊叫声停不下来,心里也烦了,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忽地一下立起身来,对准曹家文的胸口就是一脚,嚎什么嚎!有本事出去嚎!在这里嚎给谁听!
曹家文被踢,胸口像要炸裂开来,他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再也不敢嚎叫。
几个人见曹家文好欺负,就时不时戏耍他一下,狱卒送来的饭菜,几个人从他手里抢来就吃,抓住一只老鼠,就向曹家文的身上丢,晚上睡觉也让他睡在靠近便桶的旁边。
曹家文是饱读诗书的人,满脑子仁义礼智,信恕忠孝,哪里知道书本之外的世间还有如此有辱斯文的行为,曹家文第一次想到死了算了,但在牢房里并没有自杀条件,现在的曹家文生不如死,别人度日如年,他度日如一百年。
夜深人静,曹家文背靠在冰冷潮湿的墙上,黑漆漆的牢房里,只有老鼠的跑动声和牢房里如雷的鼾声,他想起年迈的老爹,想起溺爱他的大娘,想起贴心的黑三儿,也想起他像块夹心饼干赤裸着身子睡在白淑珍和白淑青的中间,身前怀里抱着女人,身后被另外一个女人紧紧搂着的那种舒适和惬意,这是他八全圣人才能享受的巅峰人生,忽而又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杰璋聪明好学懂事,杰金漂亮英俊,都是他的好儿子呢。
还有白淑青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已经四五个月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曹家文妻妾成群,儿女成堆,这样的好日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想呀想,最后想起还有一个名叫林月的女人。
想起林月,他被踢伤的胸口突然疼痛难忍起来,自从有了妾,他就很久没关心过林月这个人了,林月是他的结发妻子,还是他儿子杰璋的亲娘,曹家文想起,自从林月进了曹家的门,他突然就优秀起来,考秀才,考举人,中状元这些事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却在几年间飞黄腾达起来。
考秀才时,林月要他背诵的那首诗,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还在脑海里回响;考举人时,林月要他默写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居然成为皇上用人的豪言壮语。这些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
曹家文又想起林月曾经在他面前说过的那段话:“你若拥我入怀,疼我入骨,护我周全,我愿意蒙上自己的双眼,不去分辨你是人是鬼”。林月解释,说这是她林家一个祖宗说的话。
曹家文赫然,拥你入怀,你就不分辨他是人是鬼?林月笑着点点头,你们林家还有这种祖宗?林月又笑着点点头。所以,这段话就在曹家文的大脑里留下深深印记。
但曹家文后来并没有将林月拥进怀,他抛弃了林月,拥抱了另外的女人,林月不再分辨他是人还是鬼,曹家文却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从人变成了而今的鬼。
曹家文正痴痴的想着,感觉有个东西在他屁股旁边蠕动,下意识用手向蠕动的地方一拍,只听“吱”的一声尖叫,耳边响起老鼠窸窸窣窣逃跑的声音。
一切又安静下来。这次浮现在曹家文眼前的,是林月将休夫书拿给他看时的场景。记得林月说过,你知道背叛我的后果,我不会挽留任何一个抛弃我的人,就像不会把吐出来的东西再嚼一遍。我的牙刷和男人绝不与人共用!
曹家文当时很懵逼,现在仍然懵逼,牙刷和男人?这是两个完全不搭界的东西,他至今都没有明白林月说这话的意思,他只是凭直觉,林月不喜欢他纳妾。但纳妾是爹娘的要求,生很多孩子,为曹家开枝散叶,我曹家文何错之有?
牢房里又有了响动,听见一个人摸黑来到便桶位置,牢房里有人要小解,曹家文身边就是那个便桶,来人站在曹家文面前,掏出小弟就撒尿,尿水掉进便桶里哗哗响,有时偏离方向,温热的液体就直接浇在曹家文身上。
尿完了,这人还故意将小弟晃一晃,小弟上残留的尿液就溅落在曹家文的脸上头上。
这种对曹家文的凌辱经常发生,但曹家文手无缚鸡之力,不会骂人更不会打架,除了隐忍没有其他办法。
这时的曹家文突然后悔了,自从纳妾,自己的好日子总是显得那么短暂,纳了黑三儿,不到半年,仙姑作祟,孩子流产,黑三儿被赶出家门。纳了白淑珍两姐妹,不到一年,白淑珍与自己的徒弟苟且,导致自己被褫夺功名流放新疆,要是自己没有纳妾,像以往那样和林月一起生活,就像林月说的,不折腾就一定花好月圆,自己放着花好月圆的好日子不过,却想着开枝散叶,想着作八全圣人,想着功成名就,现在好日子被自己折腾到头了,我该怎么办?我太难了?
曹家文想着,要是我能离开这个地方,活着出去,什么开枝散叶,什么纳妾,什么功名,什么八全圣人,我统统都不要,我只要将林月拥入怀,疼入骨,护她周全。
曹家文在心里大声呼唤林月,他这个时候最想见的人就是林月,潜意识里,他知道只有林月才能救自己脱离苦海,可林月在哪里?前不久他不是休了林月的吗?
曹家文悔呀,怪自己既傻又天真,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曹家文不敢嚎啕,只能默默流眼泪,苦等天明。
金之俊的日子与曹家文相比也好不到哪去,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已经了解清楚了,如果真的追究起来,林月给他定的三个罪,杀人放火,违抗圣意,欺君罔上,每个罪都是事实,每个罪能要自己的命。
金之俊在书房整整坐了一宿,金余氏在卧房跪了一宿,金成铭被老爹再次痛打,身负重伤,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第二天,金之俊进宫,傍晚时回家,回来时额头鲜血淋漓,没人知道,他额头上的伤是自己在皇上面前磕头磕伤的,还是因皇上震怒被打伤的。
林月限定的最后一天期限到了,要说林月心里不慌不焦急是假的,当一件事没有尘埃落定,就会有一百种的可能发生。
林月今天待在家里,表面装得泰然自若,但内心却游移不定,她已经做好了金之俊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应对准备。
午时过了,不见曹家文回家,也不见金之俊的身影。
林月想,曹家文虽然只坐了几天牢,但他没有经历过如此残酷的遭遇,有可能他的状况很惨,正在一步一挪的走在大街上。
从林宅到刑部大牢的方向只是一条通街,曹家文独自回家,不会走到另外一条道去。
林月叫来李赐克,要李赐克推一辆鸡公车,顺着刑部大牢方向走,边走边看,万一看见少爷,就用鸡公车把他拉回来。
李赐克很茫然,问少爷不是在大牢里吗?他怎么会在大街上走?
林月瞪他一眼,我说的是万一你看见少爷,就将少爷拉回来,万一没看见就算了撒。
李赐克仍然一脸懵逼,关在大牢的人真的会有走在大街上的万一吗?
林月又瞪他一眼,说你不要对人说,自己去看去找就行了,如果大街上没人,你在刑部大牢门外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仍然没看见少爷,你就回来。
李赐克不敢再问话,只好点头应诺,推着鸡公车走了。
老爷子已经两天没起床了,家里的变故和思念担忧儿子,再加上身体的疼痛,老爷子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住了。
今天天气好,在床上躺了两天的老爷子,让人在院里放了一张躺椅,自己半躺在椅子上,看着躺在摇蓝里的曹杰金,听着曹杰金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老爷子没有半点欣慰的表情,苍老的脸上写满忧愁。
林月来到前院,等待着金之俊最后时刻的出现,如果金之俊不来,明天她就要敲锣打鼓将刘淑英和梅子以及曹杰金送到金之俊府上,到时,不用林月做过多宣传,所有人都会知道金之俊欺君罔上的罪行,一旦将金之俊的罪行昭告天下,他金之俊就是插翅难逃。
至于曹家文出狱的事,就等福临回来再说。福临很快就会继承皇位,到时解决这样的问题难道不是小菜一碟?
正想着,听见大门外有响动,一辆马车停在林宅门前,金之俊头上缠着绷带从马车上下来。
金之俊走进大院,首先看见的是躺在摇篮中的曹杰金,这是他的小孙子,但现在看见这个小孙子,金之俊的脸不由得抽了抽,这不是小孙子,这是孽障呀!
尔后看见老爷子,老爷子也看见了金之俊,吓得老爷子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吃力的就要跪下去。
林月赶紧拉住老爷子的手臂不让他跪,两眼看着金之俊。
金之俊二话不说,向着老爷子就跪了下去,他的额头已经破了,所以不敢再磕响头,但他跪在地上是实实在在的向老爷子磕了几个头的。
老爷子浑身哆嗦,被林月搀扶着站在金之俊面前。
只听金之俊颤抖着声音说,我对不起老爷子,我不该用那样野蛮的态度对待你,我不是人,我诚心向你道歉,请老爷子原谅我的鲁莽无知。
说完,从兜里拿出一张银票,将银票恭恭敬敬递到老爷子手里,说这点钱不成敬意,作为老爷子疗伤之用。
老爷子疑惑的接过银票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天呀!居然是一万两的面值!
林月搀着老爷子,生怕他承受不住这种惊悚的场面会倒下去,老爷子将银票拿给林月,林月看看银票,核对无误,将银票揣进兜里,鼻子里就闷哼一声,表示对金之俊的做法通过。
金之俊刚站起身来,门外又传来吱呀吱呀鸡公车的车轮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听那声音,林月就知道李赐克推的不是空车,车上一定有人!
林月这才松了一口气,曹家文终于回家了。
李赐克停下鸡公车,所有人都看向院外,只见李赐克从鸡公车上搀下一个人来,这个人摇摇晃晃走进院里,大家都惊呆了,这是谁?这分明是一个乞丐。
只见这个乞丐的头发一缕一缕散乱披在肩上,满脸的污垢,身上糊满黄的白的黑的东西,一股股恶臭从乞丐身上散发出来,乞丐颤颤巍巍走到老爷子面前,沙哑着嗓音叫一声,爹!就瘫软在地上。
老爷子这才确信,是儿子从牢里出来了,老爷子再也站立不稳,一下就瘫倒在儿子身边,大娘回过神来,身子摇摇晃晃,小娘和叶儿手疾眼快,一把将大娘扶住,大娘想哭,但哭不出来,院里所有人看着这种悲欢离合的场景,都哭起来。
林月也免不了眼眶红红的,连金之俊都被他造的孽感到了愧疚。林月对金之俊说,你走吧。
金之俊像得到皇上大赦,赶紧向林月拱拱手,转身的时候,又看看摇篮里的孙子。
低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