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萱唱了一段,正准备接着唱的时候,就顿住了。
一段已经足够,想听的人,自然会来找。
自己找到的,总比送上门的好。
她已经重新拢了头发,虽然在雨中难免狼狈,可是却平添一种柔弱破碎之美,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惜。
大雨冲刷之下,平时的粗糙的宫女素粉早已不再,露出天然的皮肤,剥壳荔枝一般晶莹剔透。春蝉曾经打趣过的纤侬合度的曲线,也一览无余。
如萱靠在井边,用伞撑出一个“小屋顶”,拨弄着润雨含珠的嫩草,听见身后雨声中夹杂着几步脚步声,她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如萱再唱,本应是杜丽娘欢欢喜喜游园,此时却平添了几分幽怨。
风雨不减,纤弱佳人唱了几句,忽然来了一阵狂风,将伞吹跑,顿时瓢泼大雨都落在了她身上。
曲声,也就此打断。
如萱知道身后有人听了许久,却一直没有现身,不禁有些气馁。
她几乎要放弃,眼下唯一护身避雨的伞又被吹走,如萱便直接起身去追。
走吧,病吧,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踉跄着走了两步,嗓子里都是火一般的腥气,眼前已经发昏。
如萱想,要是死在这儿,那个一直不出来的皇帝,不知道能不能将自己的尸体送还给母亲?
她继续往前走,忽然间,雨停了,风也变小了。
不下了?
如萱抬头,不是头上青天不下雨,而是青天之下有华盖。
如萱不可置信一般,顺着雨伞往下看,擎着雨伞的是一只修长手臂,五指干净,戴着一只金珀净光扳指。来人眉目硬挺,凤目微垂,神情冷淡,肩上的五爪金龙绣得栩栩如生。
“……”
如萱只看一眼,便身子一歪。
*
“姑娘还没醒?”
“嘘,还没呢,炉子上的药都热了三回了。”
“再等等吧。”
如萱其实已经醒了。
她刚睁开眼睛,看见那不属于凤仪宫或是寻常宫女倒座的宝顶,就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
只是当时陛下的神情太过冷淡,她知道自己多说多错,因此才直接倒下。
起初只是装晕,之后便真的沉沉昏睡过去。
至于现在,她也不准备就此醒来,先听听这两个宫女怎么说。
“你说,这是不是又要出一个小主了?”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陛下刚从关贵妃那儿回来,她是得罪了关贵妃的,陛下要是收了她,贵妃娘娘岂不是大大的没脸?”
“这……我看,她要是不当小主,养好病也是死路一条。关贵妃不会放过她。”
“你忘了皇后了?”
“皇后娘娘菩萨似的人,自己对关贵妃还多多礼让,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宫女和贵妃对上?”
如萱听着,在心中细细计较。
突然间,二人声音都停了。
“丁香姑姑。”
一道香风袭来,如萱感到自己额头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姑娘还在发烧,必须先叫醒吃药。”
两个宫女立时围上来轻轻唤她,如萱便配合着缓缓睁眼。
宫女看着眼生,倒是那位姑姑,如萱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是打小伺候陛下的丁香姑姑,听说乾元朝陛下奉命在外驻守时,就是这位姑姑随行伺候。
如萱强撑着身子,给她行礼,却被稳稳扶起:“如萱姑娘,你还在病重,太医嘱咐了,要多多卧床休息。”
如萱这才“惊惶失措”道:“姑姑,我这是,在……在……”
丁香笑道:“这儿是仪元殿西暖阁的木兰居。奴婢奉陛下的命令,在这儿照顾您,您安心养伤便是。”
如萱哪里敢劳动她伺候,忙不迭地推辞,丁香没办法,只好让两个宫女伺候。眼看着她喝了药发了汗,才笑吟吟地走了。
如萱本想再问问方才她们话中是什么意思,奈何药中有致人昏睡的成分,喝了没多久,便再次昏睡。
等她再次醒来时,屋内已经掌灯。隔着山一重水一重的窗幔,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
她烧已经退了,只是嗓子里干的难受,像刀割一样,“水,水……”
拨开床幔,一只手递来一只茶盏,如萱也顾不上别的了,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一盏还不够,如萱也懒得说话,从床幔中伸出手臂,手上还托着一只茶盏:“请再来……一杯。”
对面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极快地拿走了,不多时,又一盏茶递了过来,如萱这一回细细喝了,才觉得回魂。
她撑着手臂坐起来,一重一重地拨开帘子。
光线一层层涌进来,一个人影躺在摇椅上,身姿颀长,随意潇洒,正拿着一只夜明珠细看,月白色的衫子仿佛呼吸一般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
去了冠冕,长而卷的散发披落在两肩,忽略这周身的气场,好似寻常富贵公子一般。
只是他足尖昂首的金龙,却让如萱猛地惊醒。
“啊……”
她看见予鸿偏头,对着她笑了一下,仿佛书上说的,会吸人精气的妖精 。
“怎么,还没喝够?”
如萱不知怎地,忽然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和意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动作,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那一股龙涎香渐渐迫近,如萱心如擂鼓。
一只冰凉的大手抚上自己的额头:“莫不是烧傻了?”
看着近在眼前的予鸿,如萱不禁想到宫中一条不成文的传言,据说当今陛下因为还是燕王时,因为容貌曾被女子围追堵截,因此后来便时常冷着脸。
现在看来,这张脸,真的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魏如萱,说话。”声音沉肃,似乎有几分不耐烦。
如萱听见自己的名字,瞬间回神。她这是在做什么?竟敢盯着一国之君看个没完?
她扑通一声滚落在地,迅速摆好一个跪姿:“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如萱跪在地上,鞋尖的龙首与她四目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没意思,起来吧。”
没意思是什么意思?
如萱起来,予鸿已经转身去借月光看手上的珠子。如萱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能悄悄四处张望。
看见躺椅旁边的小方几上,正是自己方才喝过的茶水,心里一慌,这屋子没旁人,那刚刚不就是给自己端茶倒水的……不就是陛下?
她不禁睁大双眼,带着几分求证 。
予鸿看着如萱呆呆的样子,心道现在还算有点意思。
“魏如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叫朕伺候你!”
如萱吓得又跪在地上,“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知道外面的人是陛下啊……”
予鸿向她一步步走过去,拿了扇子轻轻挑起如萱的下巴,狭长双目紧紧看向如萱惊惶失措的小脸:“这是朕的寝宫,你会不知道?”
这……这……如萱四处环视了一圈,这里虽然比宫女倒座好上很多,可还远不到陛下寝宫的规格!
而且仪元殿有专门小憩的地方,木兰居只是先帝时位份极低的小主侍寝之后留宿的地方,只是当今陛下不喜欢她们留宿,一直没用过而已。
她很快意识到对面之人的恶趣味。
还是求饶吧。
可是一出口,却不是认错:“陛下,奴婢冤枉!”
予鸿低低地笑了两声,“你哪里冤枉?”
如萱一瞬间想过许多,她方才喝饱了水,嗓子像是一处泉眼,现在每说一个字都好像裹着湿润润的水汽。
“奴婢……冤枉。奴婢从来不知道,陛下的寝宫是什么样子,从没见过,又如何认得、如何分辨呢?”
“所以,奴婢方才,是真的冤枉。”
如萱觉得自己现在说话,像是在唱戏,这个调调连自己都受不了。
可是对面那人却很是受用的样子:“哦,这么说,还是朕错怪你了?”
如萱道:“能被陛下错怪,也是奴婢三生有幸。”
“呵,你倒嘴甜。”
予鸿将夜明珠往如萱怀中一抛,如萱就下意识接住,予鸿笑道:“拿稳了,拿好了,这可是贵妃指明了要楚王带回来的。”
如萱心里一动,道:“贵妃娘娘要的是陛下对她的情谊,又怎么会真的在意这一颗小珠子呢?”
予鸿嗤笑了一声,“朕这个贵妃,哪里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你受了她的委屈,竟然还不怕她。”
如萱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走钢丝绳,错了一步就会掉入无尽深渊,而现在,这一条漫长不见尽头的绳索,终于让她看见了终点。
她起身,走到予鸿身边,毅然决然将手中握到炙热的夜明珠扔出窗外,然后张着空空如也的手心说:“奴婢现在怕极了,求陛下……为奴婢做主。”
她的衣袖宽大,莹白的手臂比月光还动人三分。
予鸿一把捏住,将人带到怀中。
宫中的女人,不是曲意逢迎就是献媚讨好,还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明明自己爪子也不算锋利,却偏偏露出甜甜的脸蛋笑着讨好,藏在身后、还未长成的小爪子不时动一动。
那双爪子早已经暴露了,可是它的主人却恍然未觉,信心慢慢地走向早已布好的陷阱。
予鸿的手是凉的,如萱却陷在了一个炽热的火炉中。
耳边传来低语:“朕,从来不要脏女人伺候。”
如萱仿佛又从云端跌落,她淋了雨 ,发了烧,就算被人擦洗过,在一向爱洁的陛下眼中,也是脏的。
而陛下还有一只手,一直垂在身边,从来动也未动。好像此刻的火热,只是自己的一头热。
予鸿看着如萱脸上变换的神情,心中越发觉得有趣。
她在苦恼,在自卑,在懊悔,还有……在下决定。
她会下什么决定呢?
下一瞬,一个柔嫩的唇瓣却贴了上来,那双莹白的手臂也缠了上来,如萱的声音似乎被蜜浸过,甜滋滋地撒娇:“陛下,帮人家叫水吧,求您了。”
……
如萱觉得自己被一双铁钳夹住了不能动弹,只能任人摆布,一会鼻子顶着枕头上的刺绣,勉力维持身子稳定,受不了的时候只能咬着被角失神地呜咽,却换来了更加恶劣的戏弄。
一会翻身,对上那双冷漠无情的凤眼,这个时候,往常的清冷自持也染上了一丝火热痴狂,如萱不禁一阵瑟缩,连忙不敢再看转了头去。
这一转不好,正好被那人捕捉到,于是按照他的恶趣味,果然这一晚都逃不过那双眼睛。
她的无措、战栗、羞怯、疯狂,都在那双眼睛捕捉,无所遁形。
她变得好像不是自己了,失神地跟着对方的动作做出无意识的反应,这呆呆的样子,反而更好地“取悦”了对方。
如萱意识涣散的时候,予鸿终于兑现了承诺。
“宁九思,叫水。”
予鸿亲自动手,将如萱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
他自己长而卷的头发拿碧玉簪松松挽住,有时候发尾垂下来搔得如萱鼻子痒痒。
她忍住,想到了一个传言。
说燕王殿下,是宫中最没架子的王爷。
别看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可是当初赫赫攻城的时候,他敢自己带着刀剑上去杀敌,平时也和将士一起吃喝,全然不见什么天皇贵胄的架子。
这也就是,即便予鸿冷面如斯,也有人死心塌地地追随的原因。
如萱所见的予鸿,是在皇宫的。
从前看着四执库的龙袍冕旒,如萱还想象不出一个王爷和将士一起吃风干肉 、喝脏水的样子,可是看着予鸿抱着昏昏沉沉的自己撩洗的时候,如萱似乎明白了。
她心中生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感动,无论如何,过了今晚,自己就算有出路了。
然而感动还没结束,就有什么东西在探头探脑。
如萱死死地捂着嘴,竭力抗争,却被对方攻城拔寨,最终无力抵抗,只能随波逐流。水波一股一股涌上来,哗啦啦的水声在耳边爆炸,两道帘子之外,就是当值的宫女太监。
如萱似乎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的自己欲海沉沦,乐在其中,一半的自己束手束脚,时刻担心着门外的人会听见里面的动静。
她的两道意识不断相抗,被困在浴桶和光洁的胸膛之间,混乱失神。那人的喘息还愈发得意:“如萱,朕方才帮了你,你要知道报答。”
她不敢张口,怕一出声就是丢人不堪的动静,只能胡乱点头,于是予鸿就低声笑了出来,笑声震得她心口发麻。
“唔……”
她赶紧咬住手指,眼角憋得通红。
而方才自己“感激”过的英明帝王,还依旧精神。
如萱欲哭无泪,她还是个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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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吃肉,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