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旅途中的两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在他们淳朴的内心里,周围的一切依旧是那么的可爱。他们在沟垄成行的田野间,跳跃着,欢叫着,好像在寒冷的空气里也能闻到秋天的稻谷香,也能听见翠绿的蝈蝈儿在秸秆间欢快的鸣叫。可是新近崛起的村屯和开垦出的田垄,却让麻三儿有些迷路了,他们不得不一路打听着慢慢寻来,就像是两个生人,因初访此地,竟隐隐感到了些许不安与彷徨。
更让麻三儿感到困惑的是,但凡人们听到是打听成家车店的位置,莫不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更让麻三儿的心中疑窦重生,但他越是焦急却越是问不出个中缘由,只好加快了脚步赶路,想来回到家中自然就能明白其中的原委的。
他们接连赶了两天路程,其间并没有真正休息过,往往只是啃上两口干粮,在破庙中打个盹儿,便继续登程。终于在第三天的早晨,他们来到了车店所在的河汊附近。此时的吉林大地早已天寒地冻,山川、草木都一片枯黄,树杆上仅剩下凋零的枝桠,根本无法遮挡人的视线。
他们放眼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矗立的房舍。麻三儿揉了揉眼,却仍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心下有些慌了,急忙在刺眼的晨光中细细梭巡,这一回他终于在一道光线的指引下,在河汊口前的一块平地上,看到了一片瓦砾和短短一截残墙。他顾不得叫上王大愣,急忙甩掉棉袄,向着那片瓦砾奔跑过去。待他到了近前,方才看清,此处正是车店的所在,但如今却只剩下满地的碎砖乱瓦和木制家什及瓷器的残破碎片,统统都被笼罩于晨光之中了,若不是瓷器碎片发出了反光,便真是难以察觉的。此处显已荒废很久了,凡是能用的铁器及物品早就被人捡了个精光。在震惊之余,麻三儿并不知道是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以至于如此破败。他想向周围的人打听,却连一个人影儿都瞧不见,此时王大愣也已捡了麻三儿的棉衣跑了过来,他看着一地瓦砾,呆了半晌,才喃喃说道:
“兄弟,你也别急。是不是咱叔儿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事儿,自己先搬了吧。待会儿咱俩再四下寻寻,若能找个人儿,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吗?”
麻三儿此时确是心乱如麻,但他始终将脸面看的极重,听到王大愣如此说,自然不愿在别人面前丢丑,只好强作镇定道:
“也是!本来嘛,此处人烟稀少,在此开车店就是个权益之计罢了,我叔他又怎肯坐以待毙呢,想是拆了旧房,搬到镇上,开个更大的铺子去了。我们且离开这里吧,碰到了什么人,打听一下,定可以找到了。”
说完,他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猛一拍脑门儿,道:
“对了,我师父家离此并不太远,我们何不先去他老人家那里住上一宿,吃顿好的,赶明个儿一早儿再进到镇里去寻吧。师傅他老人家烤鸡的手艺,在这一带可是一绝呢。”
王大愣听说能有烤鸡吃,登时就兜不住口水了,他一边抹着嘴,一边急吼吼地道:
“那,那敢情好。其实,其实我早就饿了。你领道儿,帮中午许就能到了吧。”
麻三儿点头称是,两个人遂紧了身上的包裹,略辩了一下方向,便向着师父的家赶过去了。
说来也怪了,此地虽不是什么繁华的所在,却也有良田、林场,照理说找到个把住家儿,该不是什么难事。然他们这一路走来,眼中所见却是田地荒芜,林场废弃,原有的住家也都仅剩下歪歪倒倒的残房、断墙,就连一个人影儿也见不到了。麻三儿虽然强打精神,却已然心知不妙了,想来此地不是经过兵灾,便是燃过战火,否则怎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变得如此荒芜破败呢?然而又有谁能在这荒芜的关外大地上,制造出此等的灾祸呢?
他满腹的疑问,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越来越快了,无形中拖累得王大愣脚步纷乱,气喘吁吁,几乎就要跟不上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出十多里,便有些跑不动了,可巧在路旁正有家小酒店,虽是土坯房,茅草顶,却也炊烟袅袅,伴着阵阵饭香,对两个饥肠辘辘的旅人来说真有着莫大的诱惑。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麻三儿仔细翻遍了衣服上的每一处缝隙,居然没有找出半个铜板;而王大愣更是连动一下都懒得动,因为他知道自己早就身无分文了。无意间麻三儿碰到了腰间悬挂的腰刀,那可是一柄皇差所配的上好腰刀,蚁木的鞘,折叠花纹钢的刀身,虽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却在这穷乡僻壤之地,也算是难得一见了。此时麻三儿早已饥渴难耐了,他顾不得许多,直接从腰间解下配刀,用右手抱了,踏步上前,叩响了柴门。
应声而出的乃是一位年逾六旬的庄稼老汉,犹如树皮般粗糙的脸上写满惊讶,颌下一部打了绺的花白胡须微微有些颤抖。许是正在吹灶膛的缘故,他的脸上沾满了膛灰,身上也满是呛人的烟火气。他见麻三儿怀抱着一柄狭长的腰刀,以为是大白天碰上了胡子,刚要跪下叫声“山爷”,便被麻三儿一把拉住了,老汉以为他这是要动粗,刚想开口央告,手里却突然被塞了个冰冷梆硬的家什,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响,两个人已经进了铺子了。
老汉进屋已然忘了究竟迈的是哪条腿,不过在他的心里却早已抱定一个念头,那就是以他这几十年的经验和阅历看,眼前这二位,大白天里就敢带着凶器去走荒草垫,定非善类,倘或能小心地伺候好,尚不至于毁了这间小店,那便是上天的恩惠了。他将主意打定,便殷勤地点头哈腰,一边揩抹桌案,一边用粗瓷大碗冲了浓浓的茶叶末子,给二人解渴。麻三儿他们早就饿惊了,顾不上什么客套,只是叫着快些拿填肚子的吃食来。老汉听了不敢怠慢,急忙回到厨下,将刚刚蒸得的玉米面饽饽和咸鸭蛋统统端了上来,末了还一边揩手一边支支吾吾的解释道:
“眼下寒冬,野味少,没甚好东西可以下饭,恳请二位大爷多多包涵。”
麻三儿与王大愣都是苦出身,对饮食并不挑拣,眼下的吃食虽然粗鄙,却已经让二人垂涎欲滴了。他们顾不得谦让,直接狼吞虎咽,顷刻间便将两笼饽饽吃了个干干净净。王大愣虽已吃得沟满壕平,却手中仍捏着半块饽饽,四下里左顾右盼,似乎意犹未尽。这一来可把老汉吓坏了,他急忙又回灶间,将藏起来的二斤切面都煮熟了,一并端将上来,又捧出一碗蒜泥放在旁边儿,心里一个劲儿地叨念:“二位小爷,小老儿今儿个把你们都喂饱了,你们可就要高抬贵手,千万别砸了我这间铺子啊。”麻三儿他们两个自然不知他的心境,还当是那把刀真值个几两银子,于是乎便来者不拒,就着蒜泥又将二斤切面也吃下肚去。
老汉万料不到二人的肚量如此惊人,真个将他整整一上午的活计吃了个精光,心下倒也是大为佩服。他眼看着二人在言谈举止间全无恶意,便渐渐放下心来,遂将腰刀捧过来道:
“二位小爷,老汉我开了这家小店权且糊口而已,是不敢留这样的家什的。倘或你们没有银钱,就当是我招待二位一顿,也花费不了许多,还可就此交个朋友。”
麻三儿亦没料到他竟如此通达,心中不觉一热,便拱手道:
“老伯,我们原来也是这里的后生。此次回来正要去寻一个人。您如此招待我们,我们自是感激不尽。这口刀您还是留下,权且当个念想。要做朋友我们愧不敢当,今后您老要是有用到我俩的地方,只管开口,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老汉见他言语利索,不卑不亢,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不由得好感又加了一层。遂将腰刀收起道:
“好,既是如此,这口刀我就收下啦。但不知你们二位要去找谁?我在此地久了,一般也都认识,你不妨说出来我也能指指方向。”
麻三儿见他既如此说,遂将师父的姓名报了出来,不料这老汉在一听之下,竟然两腿发软,跌坐在椅子上。麻三儿还以为他干了半晌,疲累了,忙伸手搀扶,确见他摇头摆手,一个劲儿地砸嘴。王大愣见他如此痛苦,还以为是他的头风发了,遂一个箭步蹿上前,就要给他“舒筋活络”。
那老汉见状急忙开口道:
“不是我老汉有恙,而是你们要找的人实在是不能见呀。要说我跟他也是老相识了,过去他还时不长到我这里来聊天,算起来也是朋友了。可现如今世道变了,你们要是去找他,肯定会惹火烧身的。”
麻三儿听见老汉如此说,不由得心下大急,急忙挺身而起道:
“老伯,实不相瞒,他乃是俺的师父。老话儿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倘或他老人家真出了什么事儿,我这个当徒弟的更是责无旁贷。您就说我们能到哪儿寻到他老人家,这里我给您磕头了。”
说完他当即就要下跪磕头。那老汉慌忙伸手搀住,不觉流泪道:
“嗨,还能去哪儿寻,他呀已经死了有日子了。”
此话一出,麻三儿顿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幸好身旁的王大愣慌忙伸手搀住,才没使他跌到地上。那老汉万没料到他们师徒间的感情竟如此深厚,也被吓得手足无措,急忙回身端来一碗面汤,让麻三儿慢慢喝下。
喝了面汤,麻三儿的两眼依旧发直,身子犹如木雕泥塑的一般,过了良久,方才“哇”地一声哭将出来。那老汉见状方才舒了一口气道:
“好了,好了,哭出来就没事儿了。”
麻三儿则以手着地,急急向前跪趴了几步,一把扯住老汉的衣袖道:
“老伯,您告诉我,我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病死的,还是别的什么?他老人家的墓现在何处?我一定要去见一见呐!”
那老汉见他如此急切,面上略现迟疑之色,遂长叹一声道:
“唉,孩子,你坐稳喽,我这就说给你听吧。不过听完了你可不许胡来。你是他徒弟,他是我兄弟,论着你还是我的小侄儿嘞。”
一言及此,那老汉便绞着两手,说出一番话来。却不料,此话一出真个是“话如尖刀剜心痛,激出惊雷震地开。”即便引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就连奉天省亦震动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