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龚福廷强忍喜悦,故意板着脸不跟儿子说话。
龚连山几次想起话头,见老爸脸色不渝,也只得作罢。
走到食堂门口,龚福廷说道:“你先回家,老实在家待着。”
“下午还得上班呢。”
“上什么班!请假!”
老龚是怕邓国斌下午去农具场找儿子麻烦,这是让他回家躲躲。
龚连山明白老爸的意思,也不逞强。
龚家在家属区的东头。
一路上踏着积雪,嘎吱声响个不停。
此时虽然是中午,阳光正艳,可依然能感觉到寒风喇脸。
远远的望见一个高耸的木制瞭望塔,龚家就在瞭望塔的旁边。
说起这个瞭望塔,就不得不说苏河农场的历史沿革。
苏河农场本是黑省公安厅筹建的劳改农场。
在七十年代初,国家调整隶属关系时,把苏河农场划进了黑省国营农场系统。
转移了犯人,也就遗留下了大量的当初建筑。
不仅这个瞭望塔,就是农场的很多家属房也都是当初的监舍。
龚连山记得,当初搬家来到三分场的时候,他家的窗子都有铁栏杆。
据老爸说,他家这栋房子就是当初的监舍。
墙砖都是从外地拉来的,是‘富拉尔基红砖’。
龚家这栋砖房住了四户人家。
龚家是东头第一家,西头第一家是刘海洋家。
紧挨着龚家的是沈家。
老沈因为镶了颗金牙,所有人在背后都叫他“大金牙”,最多加个“沈”字。
沈大金牙是连队的保管员。
不仅管农机配件库,还管理连队的油库。
可以说大权在握。
因此整個连队的人对他都很客气,隔老远就打招呼,喊“沈师傅”,人家捏着七寸呢。
他的级别可不低。
工资按照修理工五级标准,每月61块7!
老婆在家属队干活,一个月也能有二十多块。
大姑娘在食堂当服务员,刚转正一级,每月32块。
对,就是食堂三个姑娘之一。
要说老沈家啥都好,就是生了仨姑娘。
大金牙为这事一直不满意,想要儿子不得。
还有一户人家姓何,何进城,湖南知青,老三届,已经结婚生子了。
名字叫进城,他还是没进得了城。
两口子天天打架,怨气冲天。
龚连山刚走到家门口,身后就有人喊。
正是从后面追上来的刘海洋。
“连山,下午你还去农具场吗?”
“我不去了,你给我请个假。”
见龚连山这么说,刘海洋犹豫了一下,担忧的说道:“孟师傅肯定生气。”
“下午有事。”
“哦。”
龚连山看看自家的院子,既熟悉又陌生。
板障子在积雪中显得有些破旧。
拉开半掩的院门,院中的积雪堆成了两个雪堆,中间扫出了一条一米见宽的小路。
红砖房并没有印象中的高大,房门两侧的砖墙上还贴着春联。
也不知老爸找谁写的。
龚连山这才想起,好像是今年才恢复春节放假的,以前都是“抓革命促生产”,春节不放假!
还行,自己回来的正好!
龚家的客厅窗子钉着塑料布,被风吹的“呼搭呼搭”直响。
窗台上还积着白雪。
两只老母鸡咯咯咯的叫唤着,在墙根下来回的走动,时不时的伸头在积雪里啄食几下。
所谓近乡情怯,龚连山此时的心情既激动又忐忑。
老妈走的早,这一直都是他心中的遗憾,如今见面不知是怎样的场景。
“妈,我回来了!”
龚连山吊着一口“仙气”,试探的喊道。
声音颤抖,很没底气。
屋里有了动静。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冒出一股蒸汽,在门口弥漫开来。
从门内探出一个头来。
正是年轻版的老妈,姚凤仙。
齐耳短发,看着就精神。
一件蓝色外套罩在棉袄外面。
“下班了?快进来,外面冷!”
老妈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几。
她一辈子引以为傲的就是生了三个孩子,两个是儿子。
老大就是龚连山。
老二龚连河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
老三是个姑娘,龚连花,马上高中。
老妈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累出了一身的毛病。
还是因为家里穷,耽误了治疗的时机,早早的病逝了。
这是龚连山心里最大的遗憾。
如果自己能早点发家致富,老妈可能不会走那么早!
他忍了好一会儿,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咋了,快进来啊!”
老妈心思细,发现了不对。
“没事,风大,眯眼睛了。”
龚连山赶紧低头,他不想让老妈发现什么端倪。
“连山回来了?”
一个声音从隔壁响起。
龚连山抬头一看,隔壁院子里站着一个胖女人。
他心念电转,想起这是大金牙的老婆,范丽萍!
也是几十年没见了!
“婶,还没吃呢?”
“在等你叔呢!”
“大哥回来了!”
妹妹龚连花从老妈身边挤出来。
“哥,咱妈蒸糖包了!”
白净的小圆脸上带着两朵红云,两根辫子上系着红头绳,一甩一甩的。
“这孩子!”
姚凤仙嗔怪了一句,转身先进去了,锅里还蒸着东西呢。
龚连花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叽叽喳喳的说着二哥欺负她的事,让大哥评评理。
龚连山没有回应,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
厨房里弥漫出来的蒸汽让他眼前一暗。
随着妹妹的声音和自己的记忆,他往左拐。
果然还是原来的样子,客厅的门打开了,他眼前一亮。
龚家的客厅餐厅和卧室,三合一。
北边一铺大炕,靠西隔出了一个小间,沿着炕沿留了一个小门,这是妹妹的“闺房”。
客厅靠西的墙边摆放着一个大衣柜和五斗橱。
大衣柜的柜门已经有些变形,合不严了。
柜门浅绿色的布帘子上落了层薄灰。
五斗橱的两个前脚已经断了,垫着几块砖头。
还没等龚连山细看,老妈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你们摆桌子吧,马上就好了。”
“哎。”
龚连花招呼躺在炕上的二哥。
“二哥,摆桌子。”
龚连河慵懒的起身。
春节前刚理的头发,被睡的有些杂乱。
“哥,你们这么早就开始检修了?太遭罪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拾捣起自己的头发来。
“连河,你快毕业了,有啥打算?”
龚连山配合着妹妹把家里的炕桌摆好。
“我能有啥打算?我倒是想去场部上班呢,可能吗?!”
龚连河满脸哀怨。
虽然现在高中生算是文化人,可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安排的。
老弟看不上基层工作,他想干的是坐办公室的活儿。
领导家的孩子都没安排呢,你想坐办公室?
龚连山也不给老弟泼冷水。
他自己都想着往上爬呢,老弟有这样的想法也正常。
“你真不参加高考试试?”
这是龚连山唯一能给老弟的建议。
如果老弟能上大学,毕业了坐办公室手拿把掐。
龚连河摇摇头,他叹了口气说道:“我的成绩不行啊!”
龚连山还能说什么?
“老妹,你可得好好学啊!你看我和你二哥,只能在家摆弄拖拉机,没啥出息。”
“嘻嘻,大哥,我的成绩还行!”
龚连花很是调皮的笑着,把一盘炒大头菜摆在桌上。
老妈端着一个面盆进来。
老妹赶紧把盆里的糖包捡进盘子里。
“考不上就考不上吧,能有个班上就不错了。”
老妈边说边把面盆放在炕上。
“老二,伱也别挑三拣四的,有多少人待业呢?!能不能进机务队还两说呢,没准进大田了,你就知足吧!”
老妈包的糖包就是好吃。
咬一口,糖汁顺着嘴角淌。
望着狼吞虎咽的三孩子,姚凤仙心满意足。
老大已经上班了,老二也快了,自家姑娘读书成气,老头子在食堂,自己还在家属队干零活,一家人生活还过得去,还有啥奢求呢?!
龚连山可不这样想。
他看着老妈,虽然还年轻,可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了。
头上的白发隐隐显现。
老妈眼中偶尔闪现出强忍的痛楚,都让龚连山心痛。
不行!
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挣钱,给老妈看病。
他相信,只要自己有钱,早早的给老妈治疗,一定能让她长命百岁!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目标必须是万元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