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菀之这边,村民们看着她画图也就看个新鲜,但画图其实是很枯燥的,村民们看这杨大人坐在那边像个雕像一样一画就是一个时辰,慢慢也就散了,各自去做各自的活儿。
别看这村塾没什么噱头,越是简单的房屋,其实越考验冬官的水平。
将屋子做简单容易,将屋子做好看其实也不难,但是将屋子做得又简单又好看,那就是难上加难了。像皇宫这样的建筑,因为要加入大量的雕花、彩绘,极致的繁复会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所以会让人感受到美丽;但如何将简单的房屋做得漂亮,让人百看不厌,可就有讲究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美不琢。
美是一种视觉上的感觉,它可以被数学量化,却不能被数学束缚。等分的不一定是美的,视觉上的平衡远比数字上的平均更重要。一扇门,开在中间会死板,但偏左一点或者偏右一点,给人的感觉就大相径庭。而立面上窗洞的大小、高低甚至形状,不仅决定采光,更决定了房屋外观的美感。可以说,设计一座屋子,就是不断寻找功能和美观的平衡点,这个点是需要一点点去推敲的。一个村塾不可能像在明宫这样的官式建筑耗费大量的精力去制作烫样、调整烫样,因此,图纸就变得尤为重要。
杨菀之其实可以随随便便地去做这个村塾,只需要满足村塾的基本功能就行。可是美不该是帝王家的奢侈品。她不仅怀抱着认真的心去对待每一个作品,更希望能造出漂亮的房子,让这些百姓们的生活也漂漂亮亮的。
空间的尺度是非常微妙的,尺度舒适的空间,可以让人们在使用这些空间时拥有更好的体验。这个书馆既然要面向所有的村民,就要考虑到每个人的体验。对于孩子来讲,成人的桌椅或许太高;对于腿脚不便的老人来讲,台基前的楼梯应当矮一些。室内的书柜,也当有高矮。村中人没有个子太高的,书柜做到六尺半即可……
小小的一个村塾,杨菀之画了整整一天,身边的画稿叠起了厚厚的一沓。室外风大,不像在官署的办公室或者自家的书房那样,也没有个镇纸,杨菀之只能搬了赵八宝家的压缸石来压着自己的图纸。压缸石压了一辈子泡菜,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有文化的一天。焚琴也生怕自己家大人冻死,跑去烧了一大锅热水灌了个汤婆子给杨菀之,硬要她揣在怀里。
焚琴眼中的杨菀之:力能扛百八十斤的木料,但弱不禁风随时可能病死。
杨菀之这边在认真画图,而有个小脑袋却一直悄咪咪地扒在院墙上小心翼翼地看着院内。杨菀之画图画得投入,什么都注意不到的,焚琴却是看着这小脑袋一直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杨菀之手下的图。
“你要是想看,可以过来看。”焚琴冲她喊道。
那个小脑袋吓得一颤,却见杨菀之跟老僧入定一样,连头都没抬一下,心里竟然还有点失落。见她头一缩就要跑,焚琴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赵苦荞,你胆子也太小了!来,过来!”
赵苦荞这下子彻底愣住了,灰溜溜地蹭到焚琴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忸怩道:“……认识……名字……”
尽管她讲话声音很小,焚琴还是能知道她在问自己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笑道:“这村里所有人的名字,我都认得,怎么样,厉害吧?”
这就是焚琴的本事了,杨菀之都羡慕不来。你要让杨菀之记住村里所有的房子长啥样,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你要问名字?到现在就连和她一起干活的那个夏官叫啥她都不知道。
赵苦荞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对焚琴的肯定,然后又满眼羡慕地望着杨菀之。焚琴对孩子一向有耐心,过了一会儿,赵苦荞小声地问焚琴:“大人,女子也是可以做泥瓦匠的吗?”
“怎么不行呢?”焚琴反问道,“你看,杨大人不就做了吗?”
“可是,狗剩叔以前带学徒,都不要女子,只要男子。营造招工役,也只要男子。”赵苦荞咬了咬唇。
“这个嘛……”焚琴挠了挠头,她虽说能识文断字,但是读书少,到了这会儿倒是嘴笨了一下,支吾了半天才道:“毕竟这个世界上也不是只有赵狗剩一个泥瓦匠……营造的工役么,去了营造上要搬砖头呀!女子力气要小一点……”
“可是这次,都是婶婶伯娘们在干活呀?”
杨菀之这会儿才抬起头来,解答道:“不安全。”
见赵苦荞不解,杨菀之叹了一口气,一面低头继续画图,一面道:“营造上都是男子,对女子并不友好,若是出了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相关的官员也要担责。管理太麻烦,一刀切比较方便,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
“如果营造上全是女子,那不就不会不安全了?”赵苦荞刨根问底。
杨菀之轻笑一声,却是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原本对杨菀之还有点怕的赵苦荞,见这个不苟言笑的杨大人笑了,胆子也大了起来,跑到杨菀之面前问道:“我,我可以看着你画画吗?”
“可以。”
赵苦荞很安静地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杨菀之身边,看着她手上的竹笔在纸上画出一根根漂亮的线条。
“为什么你的笔是这样的?”赵苦荞对杨菀之的笔很好奇。
杨菀之在洛阳的时候喜欢用炭条起稿,因为炭条不需要沾墨,而且画出来的线条比较均匀。正经画图的时候,则是用毛笔勾墨线。建筑图纸类似工笔白描,况且比工笔白描更加精细,因此格外耗神。杨菀之试过用衣纹笔、松针、鼠须好几种勾线笔,都觉得不顺手,画不了多久手就酸了,且画图速度很慢。后来是抱月茶社开始频繁和波斯贸易,大量舶来品和舶来文化进入洛阳,一个同僚在和波斯商人买吃食时听说波斯人写字用削尖的鹅毛,忽然大受启发,闭门研究了一个星期,研究出来这支竹笔。
竹笔写字,没法像毛笔那样写出大开大合的笔锋。但竹笔可以很方便地在纸面上留下粗细均匀的线条,这对于绘图来说可是太过便利了!那位同僚将这个小发明分享给营造司的各位,很快掀起了巨大的反响。这营造司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一双巧手,而这竹笔的成本也太低了,只需要去折一节笔杆粗细的竹子。一时之间,营造司种的观赏竹子遭了殃,尤其是纸部的画师们,对此格外疯狂。杨菀之当时已经是司正,不能放任他们将竹子砍得乱七八糟,最后让吉利去采买了一批粗细合适的竹节,营造司的人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坐在工位上拿着小刀削笔。
这种竹笔到底只是冬官们趋之若鹜,百姓自然是没见过的。
杨菀之不会带小孩,就从自己的工具袋里摸出一支已经用旧了的竹笔递给赵苦荞:“我自己做的。”
然后抽出一张宣纸:“玩去吧。”
赵苦荞从来没画过画,也没有用过这么好的宣纸,有些舍不得,抓着笔如获至宝一般看了好久,才照着杨菀之的图纸,笨拙地画下一道弯弯扭扭的线条。那竹笔在杨菀之手里特别的听话,画出来的线条又长又直,两侧屋顶的反宇也十分对称,给人一种这竹笔特别好用的错觉。结果赵苦荞自己上手就知道,这笔一点都不好控制,力气大了会把纸划破,力气小了,自己又控制不住手腕,更别提像杨菀之那样画出笔直的线条了。
见小姑娘有些挫败,焚琴安慰道:“杨大人十几岁就开始学习冬官之术,这十年的功夫,若是你一下子就赶上了,倒是杨大人要惭愧了。”
杨菀之这会儿已经将细化的立面图画完了,放下画笔歇一歇,依照吴太医的医嘱,站起来打一套五禽戏再画。赵苦荞见杨菀之这样做,也跟在她屁股后面照猫画虎,把焚琴和杨菀之都逗笑了。杨菀之问道:“你不去找赵夫子,跟着我做什么?”
赵苦荞忽然垂下头,嗫嚅道:“我,我没有上学。”
这下杨菀之和焚琴都有些意外了。云头村的孩子受教育还是挺广的,因为赵夫子那边一年只要一斗米,四十文的束修,放在任何地方都是极低的。赵苦荞如今看着就十岁的模样,云头村里,她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跟在赵夫子屁股后面念书呢。
赵苦荞小声道:“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爹就死了。后来我阿兄去河北道服兵役,我阿姊嫁去了云尾村,家里就只有我和娘,我娘腿脚不好,做不了农活,所以我和赵夫子认了一点字以后,就回家了。”
杨菀之和焚琴都沉默了。
“我娘……”说起她娘,赵苦荞嘴巴一瘪,哇地一声就哭了,“屋子倒的时候,我要背我娘出来的,我娘把我推开了,呜哇——”
焚琴连忙安慰:“你阿姊叫什么名字?等过些日子,我带你去云尾村找你阿姊好不好?”
她们如今也没有云尾村的消息,只希望她阿姊还好好的。
赵苦荞一边掉眼泪一边摇头:“我害怕,姐夫好凶好凶,每次阿姊回家的时候,我和阿姊洗澡,都看见阿姊身上全是伤……阿姊不说,但我知道是他打的……”
杨菀之和焚琴对视一眼,二人都有些恻隐。但她这么小一个孩子,留在云头村也艰难。送到云尾村吧,如果她姐夫真的是那种禽兽,她们也不想看着这个孩子跳进火坑;可她那个阿兄,服兵役不知要三年还是五年才能回来。就在这时,只见赵苦荞忽然扑通一声往杨菀之面前一跪:“大人,您收了我吧,我可以给您做徒弟,或者您把我当奴婢使唤也行!我想跟着大人学习!我不要钱,您给我一口剩饭就好……”
“你还这么小,你应该先去学堂里读书。”杨菀之叹了一口气,情感上,她同情赵苦荞,可理智上,她不能够答应。
“大人,苦荞不想读书,苦荞想学大人在做的事情。”赵苦荞捏了捏拳头,眼神清亮又坚定,“我,我以后想做和大人一样的人!”
望着她的眼神,杨菀之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因为崇拜她阿爹,所以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她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但幸运的是,她走了这么久,回头,还能看见自己的初心。
但杨菀之还是摇了摇头:“我是冬官,不是木匠和泥瓦匠,我平日要去官署,没法带学徒。如果你要做冬官,你也不能不读书。”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官服:“我虽是制举出身,却并非目不识丁之辈。我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读完了《禹贡》《周易》《木机要略》等书。如果你想做木匠,你不应该找我;如果你想做冬官,我可以为你出村塾的束修,等你读完了四书五经,读完了我说的那些书,你若是还想做冬官,再来大兴找我。”
杨菀之始终相信,读书,是为了给人生更多选择。她的人生在她的规划之下是一条单行道,但赵苦荞还会有更多的路可以走。赵苦荞如今只是看见了做冬官很片面的一个点,也许深入了解之后会发现,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人生。杨菀之不能如此轻率地替一个十岁的孩子决定她的未来。
赵苦荞垂下头,小声地“哦”了一声,情绪有点低落。
杨菀之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今年十岁?”
“嗯。”
“那这样,我和你做个约定。”杨菀之俯下身,伸出小拇指,“我给你一封推荐信,等到你十五岁的时候,就拿着这封信去洛阳的营造司,找黄平海或者吉利。你会得到一份杂役的工作,至于你能不能成为冬官,还要靠你自己。可以吗?”
赵苦荞愣愣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伸出小手,和杨菀之拉了个勾,终于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