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菀之到了大兴以后,一直奔忙,中间抽空去找老上司柴克岑叙叙旧。曾经二人是上下级的关系,如今已经是平级了。柴克岑连连唏嘘,只道人生的机缘际遇真是不可揆度。杨菀之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她一路走来受了不少人的照拂,这些情她都一一记着,未来定是要还的。不过若单论官运的话,确实是挺好的,不论是否有波折,但从仅凭制举,十八岁的年纪能和一众京官平起平坐,就足以让人眼红。
与先前无异,有官场的地方自然也会有攀比,因为杨菀之的“后台”对杨菀之暗暗不服的官员大有人在,但好在王若彬此人虽然是个圆滑的官场人,却也因此让杨菀之占了好处:王若彬的态度就是,身为打工人,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老板告诉他杨菀之好用,那他就大胆的用。于王若彬而言,圣人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这些日子月无华也不知道怎么地忙了起来, 抱月茶楼在大兴的地儿找好了,月无华说要出钱做茶楼在大兴的三东家,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次,抱月茶楼的装修完全交给了钱盎。
月无华一忙,和杨菀之两人便不常见面,只是雁书每日殷勤地接送杨菀之上下工,和杨菀之念叨自家主子最近在大兴又怼了哪家的贵女公子。月无华自从决意掺和一把抱月茶楼的事以后,开始殷勤地投入大兴的社交战场,美其名曰为抱月茶楼“招揽生意”,实际上热衷于对着每一个他看不上眼的纨绔嘴贱。听说前些天把许氏的一个小公子怼哭了。杨菀之真怕他把妹妹的生意搅黄了。
至于柳梓唐,二人虽然对门住着,但杨菀之忙碌起来时早出晚归的,也不怎么能碰上面,偶尔遇见了,不过点个头。白婶的事情杨菀之已经和抱月茶楼说了,钱放这边自然是没有异议,辛温平知晓自家阿姊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也便允了。横竖白婶现在就跟着钱家的商队,消息递得也快,白婶听说能有这么好的去处,心下欢喜,孤身前往大兴投奔儿子的不安淡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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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殿下,杨姑娘现在在大兴挺好的,只是月无华那边的人盯得实在是太紧了,将军府每天都派人接送杨姑娘,根本没法接近她。”长宿站在辛温泰的书桌前,神色有些懊恼。
辛温泰倒是神色淡然,垂下眼眸轻笑一声:“月无华……”
“殿下,都这么久了,要不要给他使点儿绊子?”
“不用了。我哪儿有时间关心他?他把我的小菀儿护得很好,倒是让我省了不少心。他们月家要是想娶她进门,肯定是要抬她身份的,我们只需要顺水推舟就行。反正,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辛温泰说着,脸色一沉,“倒是那个小贱种那边,几次了,你们都没得手!”
想起这个,辛温泰只觉得心头一阵无名火,他抄起手边的砚台狠狠往地上砸去:“废物!她尚未起势,已经让你们啃不动了,若是真让她活着来了大兴,岂不是要骑在本宫头上撒野!”
“殿下……”长宿垂头,原本想说,这二皇女到底是殿下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子,又何故闹得这么难堪。只是看来这兄妹俩连记仇和钻牛角尖都是长到一处了,如今这副局面,要让他二人冰释前嫌是断无可能,以他对自己主子和这些时日对二皇女的观察看来,只怕是不死不休。
长宿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了,辛温泰却听得出弦外之音,挥袖一拂,桌上的杯盘纷纷被扫下:“本宫是父皇的嫡长子,也会是唯一一个皇子。”他说话时咬牙切齿,几乎要将牙根咬碎。
长宿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二皇女一事着实让主子心烦,主子最近的脾气越发大了些。人前还勉强维持着慈眉善目的模样,每月还要去华严坊的华严寺焚香拜佛,私下里却越发暴躁,时常莫名其妙地发火,在朝廷里受了气,回东宫也定要关上门好好发泄一番。
长宿此时只想早点溜之大吉,见主子摆了摆手,立马如蒙大赦。只是退出去时看见守在门外等着服侍的宫女听着里面的动静面色惨白,长宿摇了摇头,爱莫能助。果然,不久之后,书房里传来了宫女的被压抑的惨叫声。
而此时,太子妃所居的移香殿。
竺师师在庭院中穿着一身精干织花的圆领袍,头发高高束在脑后,正挽着衣袖亲手替自己的爱马梳理着毛发,宫人过来禀报时,她神色如常,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们这边……”
“收手。我们已经试探过她的实力了,现在她不一定能察觉到我们的人混在太子背后浑水摸鱼,但后面可就不一定了。太子都没法解决,我们也不要自视甚高。不如换一种方法。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竺师师坦然道。
“这……二皇女似乎是个睚眦必报的,能行吗?”
“首先,她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她就会审时度势。”竺师师敛眉,轻轻抚摸着马儿的鬃毛,“只要我们给她递个橄榄枝,不久,她自会找上门的。”
“我们怎么递这个橄榄枝?”
“下周,姚宗伯府上的六小姐要办赏花宴,你让她给公孙冰递个帖子。”
“这……公孙大人似乎从来不参加这些宴会,而且那天不是休沐日……”宫人有些为难。
先说公孙冰本人不爱参加这些场合,入朝为官的女子和这些闺秀根本不是一个社交圈,很难有交际,正常情况下若不是家族有些交集,这种赏花宴很难会邀请朝中女官。再次,宗伯姚省知出自雍州姚氏,这雍州姚氏也是九姓十三家之列,属于竺派,公孙冰本人身份特殊,公孙冰敢来,姚家也不敢请啊!
“你大可放心,公孙冰断然是不会去的,但我们要递这个帖子,还要让她知道,是我想要见她,这就足够了。”竺师师道,“棠梨,你要知道,聪明人和蠢人的区别在于,蠢人要把话讲到十二成,才能明白我要什么;而聪明人,我只需讲到二成,她就全懂了。你明白了吗?”
棠梨摇了摇头:“奴婢不懂。”
“不懂,就照做。”竺师师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可惜了,当初陪嫁的丫鬟雪樱是个伶俐的,没曾想被太子当成了羞辱她的工具,竟是被活活折磨死。如今这个棠梨,好处是好控制,嘴巴严,干活也还算勤快,就是有些太蠢了。
夜晚,长宿和长明带着几个心腹悄悄地从太子的书房抬走一具刚刚断气的女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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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章晚规坐在书房里,左手边,妻子盛容怒气冲天;前方,章云舟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女子钗裙,面前摊着一本话本子。
而章云舟身侧,辛温平一脸淡然地站在章氏夫妇的面前,白色的圆领袍袖摆上,朵朵鲜血如梅花般绽放。
“章都尉,盛司吏,是小山连累阿舟了,还望二位长辈莫要责罚。”辛温平躬身作揖,行晚辈礼,“阿舟心思单纯,为我才受了委屈,小山心里愧疚。”
章晚规望着自家儿子眼圈红红的样子,心里那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拍书桌怒道:“这冯家,真是欺人太甚!”
倒是盛容,不太友好地望着辛温平,开口道:“杨姑娘,容我一问,犬子今年两次遇刺,似乎都是和你在一处吧?”
说起来这个章云舟也是个倒霉蛋,第一次和辛温平遇着就赶上了刺杀,但偏偏章云舟就喜欢辛温平这一款的,自那以后没事就要想方设法往河曲书院钻,像是要做辛温平的小尾巴。只不过章云舟安静,每次来了就是捧着本话本子凑在辛温平旁边一面看她一面看话本子,辛温平也就随他去了。上次章云舟鼓足勇气邀辛温平去邙山的庄园玩,辛温平起初想拒绝,看着章云舟一脸被拒绝就会碎掉的表情,还是答应了。不出所料,两人刚到邙山脚下,刺客就来了。
事实就是事实,辛温平也没什么好推脱的,磊落地点了点头:“是。”
“这次也是因为你。”盛容有些不悦地望着辛温平,语气笃定。盛容作为母亲,自然是心疼儿子的,无论眼前的这个姑娘多优秀,她害得自己的儿子三番两次置身危难之中,让盛容对她实在摆不出好脸色。
“盛司吏——”
不等辛温平说完,就听章云舟开口道:“娘,不是的,这件事和小山没有关系,是我和阿陌之间……”
这次确实纯粹是冲着章云舟本人来的。
章云舟和冯知陌割席以后,冯知陌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发小暗恨在心。今日,洛阳几个书院一起办诗会,等到先生都走了,冯知陌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将这章云舟拖到柴房里扒了衣服套上女子的钗裙,推出去笑话他,还将他爱看那些不堪入目的话本子的事情也抖落了出去。若是往常遇见这档子事,辛温平定然不会管。可看见章云舟穿着一身罗裙被一群男子嘻笑推搡的时候,心中无端地生起一股怒意,就往章云舟那边走去。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是最容易喜欢这种恶劣低俗玩笑的年纪,见到辛温平来了,冯知陌几人立马阴阳怪气起来。
“阿舟,你不会真的要给这个乡下妹做小娇妻吧!”
“你看他俩那样子,唉,也不知道这么玩是不是真的更爽一些~我看这章三少爷穿女装也是风姿绰约,不如今晚陪我也享受一下——”
几个少年猥琐地笑成一团。
辛温平冷笑一声,攥紧拳头,一拳正中冯知陌的鼻梁。辛温平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这么愤怒,心中似是涌起了难以压制的暴虐,下手几乎没有收着劲儿,冯知陌“嗷”地一声惨叫,鼻血迸溅,白眼一翻整个人向后仰去,关键时刻章云舟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才没有让他后脑勺着地。冯知陌就这么昏死过去,辛温平却丝毫没有要收手的意思,三两拳将那几个少年放倒,跨坐在方才出言不逊的那个少年身上,抓起他的衣领一巴掌扇了下去:“爽吗?”
辛温平是习武之人,这一巴掌下去,少年的脸直接被扇成了猪头。少年呜呜咽咽地摇头求饶,辛温平心中却升起一丝扭曲的快感,抬手又是一下:“废物,我让你开口说话!”
章云舟完全被吓哭了,扑上来死命将辛温平抱住:“小山、小山,不能再打了,你今年还要秋闱,再打要出问题了!”
看着冯知陌晕死的样子,这件事怕是已经不能善了了。
章云舟抱住辛温平的一瞬间,辛温平的理智骤然回神。她神情冷漠地起身,拉住章云舟的手道:“去你家。”
于是就有了书房的这一幕。只是章云舟的这些“不可告人的爱好”也被爹娘知道了,章晚规和盛容愁也气也,但无可奈何。杨小山是为了给章云舟出头才打的人,章家若是在这时候无所作为,一来对杨小山不仁不义,二来也摆明了让章云舟日后白受欺负。更何况,这个杨小山还是月霜双的小徒儿。
章晚规知道妻子对杨小山有怨气,但还是出言道:“罢了,我看杨姑娘也是好心。只是有一句话我得说,这月家的枪法和章家的步法,传给你一个外人,本就是不合规矩的。我们习武,保家卫国,但绝不能向辛周百姓挥刀挥拳。过去的事情,我们章家既往不咎,但若你日后再用我章家的功夫伤人至此,就休怪我出手废了你的经脉!”
辛温平似笑非笑地望着章晚规,不知为何,心中又腾起一丝怒意,只是这次,她克制住了,垂眸:“章都尉教训得是。”
“至于你——”章晚规无奈地看向儿子,“解释解释吧。”
“爹、娘,我……”章云舟涨红了脸,嗫嚅道,“我……”
他憋了半天,突然站起来道:“我喜欢杨姑娘!”
章家夫妇:“?”
辛温平:“……”
章云舟红着脸看着书房里的爹娘和杨小山,心里绝望地想,完蛋了,自己的感情史又要有新的笑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