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书是早就印好的,只需要村民画押便可以,至于村民的房屋数量和田地,则是根据村长报上来的数据填写,还需要杨菀之几人明日挨家挨户去核实。正好还有几户人家固执地不肯来祠堂,王若彬安排杨菀之带着焚琴明日去跟这些人家做思想工作。
这边签完契书,已经入夜。王若彬的小厮早就在驿馆安排好了房间,众人拖着疲倦的身体前往驿馆住宿。杨菀之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月无华本想给她送点药搽搽,没想到小姑娘已经睡死了,便只能把伤药给了焚琴。
一夜无梦。
次日,冬官署兵分两路。王若彬带着郭涛去核实田宅数量,杨菀之带着焚琴去找那几户没有签契书的村民。至于月无华,他就无所事事地带着雁书坐在伏寿村的田埂上看稻田里的青蛙跳来跳去。
雁书对月无华说:“主子,我觉得您昨天对杨大人有点太严苛了,杨大人受了委屈,您得安慰安慰,总是责怪她的话,杨大人不一定能感受到您的关心。”
“她感受到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月无华淡淡扫了一眼雁书,伸手从田头拔下一根狗尾巴草。
“嗯……可能她会开心,然后就不会讨厌您,咱们将军府就有少夫人了!”雁书说着,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杨大人很好,她有营造司的活计,哪怕主子您以后被将军扫地出门了,她也能把您养活,不会让您饿死的。”
月无华有些好笑:“首先,我为什么会被我娘扫地出门?其次,我有手有脚,也不需要一个小姑娘养活。”
“但是主子您现在就是无所事事……”雁书吐槽道。
月无华在洛阳的时候还会去河曲书院指点指点杨二姑娘习武,回了大兴以后,他是真的无事可做。昨日杨菀之点卯之后,月无华坐在将军府的亭子里自己拿着小鱼竿钓了一上午的小锦鲤。雁书也看出来主子无聊了,可是大兴城内没有什么有趣儿的人,抱月茶楼在大兴城的产业还没筹备完成,也没什么有趣的地儿。
月无华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空,一队鸿雁刚好飞过。月无华的目光追随着鸿雁,脸上一改往日满不在乎的神色,对雁书说:“大兴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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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菀之这边,工作却并不顺利。伏寿村东头的牛花婶,说什么都不肯在契书上画押,老人家快到耳顺之年,拿着把苕帚像是扫垃圾一样一路将杨菀之扫出了院门。小柴门在杨菀之面前“砰”地一声关上,杨菀之欲哭无泪地站在柴门前,感觉今天吞了一肚子委屈。
为了快一些做完工作,杨菀之和焚琴兵分两路,在杨菀之的“不懈努力”下,今天只有两户人家在契书上签了字,倒是焚琴那边,居然奇迹般地都做完了。杨菀之垂着头站在王若彬面前,王若彬收好签字画押的契书,宽慰道:“别丧气,这个也是很正常的,倒不如说你们今天居然只剩下三户人家没有签契书,已经完全超过我的预期了。”
杨菀之眼见着耳朵都要耷拉下来了,今天和这些村民们磨破了嘴皮子,让她格外疲倦,她真的好怀念在洛阳营造司每天只需要对着图纸和木头的日子!晚上回到驿馆,月无华望着恹恹不乐地戳着碗里粟米饭的杨菀之,堂而皇之地从她面前夹走了大鸡腿:“你不吃我可就吃掉了?”
“……嗯……”杨菀之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都没心思和月无华拌嘴了。
王若彬和郭涛一人要了一小碗米酒,一边喝一边闲聊,看见杨菀之吃饭吃了半天,碗里的饭不见少,都关心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杨菀之摇了摇头,情绪低落道,“我就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够完成工作,给大家拖后腿了。而且感觉自己今天做得很差。”
“哎呀,多大点事。”王若彬摆了摆手,“这在明宫又不是明天就要建好,多一天、少一天,又能怎样?再说了,这为人处事都是要锻炼的,年轻人受点挫折是好事。”
杨菀之心里想,这官场上的挫折那是一个接一个,大大小小的,若是过往的那些,她都还挺能忍受的,毕竟她对自己做营造很有自信,相信自己做营造一定能够做好。可是今日她却是感到自己为人处事的不足,她总觉得这件事她怎么都学不会,让她很是泄气。
好不容易能够应付一些官场上的虚与委蛇,这伏寿村的人情世故又一次让她大大挫败。若但是如此也就算了,偏偏焚琴大获成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晚上回屋,焚琴自然看出来杨菀之不开心,忙安慰道:“大人,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奴婢打小就要看人脸色,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大人若是又会营造,又会看菜下碟,岂不是成人精了!”
“我是有些恼自己嘴笨的。但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件事既然在我的职责内,我就应该把它办好。 你本是帮我做事,结果把我的分内之事做得比我好,我有些挫败。”杨菀之撇着嘴道。
“大人快别这样了,明日奴婢和大人一起去。再说了,奴婢本来就是大人的丫鬟,大人的事就是奴婢的事,大人就别想那么多了。”焚琴笑道。
杨菀之沉闷地点了点头。焚琴熄了灯,驿站的房间不大,杨菀之躺在床上,焚琴则躺在靠近门边的小塌上。杨菀之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忽然问道:“焚琴,你有没有想过不再做丫鬟了?”
“大人这是在说什么气话?奴婢不做丫鬟,还能去做什么!”
“消了贱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这么能干,还怕养不活自己吗?再说,我可以让钱放安排你在抱月茶社找个差事。你这么会和人世故,跟着我未免屈才了。”
其实这件事,杨菀之想了很久。在她看来,焚琴温柔大方,之前在营造司的时候,替她将司内的杂事规整得有条有理,让她省了不少心。她觉得焚琴若是消了贱籍,无论是做个小司簿,还是去抱月茶社做事,都比跟着她要好。
谁料焚琴一口回绝:“大人的心意奴婢领了,只是奴婢不像大人那般有志向。再说,大人身边就需要奴婢这样的人替大人排忧解难。奴婢自然养得活自己,可奴婢怕大人没了奴婢,饭也不知道吃,觉也不知道睡,官服脏了也不知道洗,哪天没日没夜地把自己累死了,让二姑娘找谁哭去。”
“我也没有你说得这么夸张……”
“怎么没有,大人在营造司的时候,哪次不是奴婢把饭端到大人面前了大人才肯吃上两口,巴不得整个人都睡在图纸里。”
杨菀之轻声问道:“可是你一直在外面给人做丫鬟,你不想家吗?而且,消了贱籍,你可以有自己的名姓。”
“大人生在官宦之家,会这样想也正常。奴婢本来就没有名字,焚琴就是奴婢的名字。”
“那在那之前,你家里人怎么叫你?”杨菀之诧异。维扬县虽然也是个小小的县,但江南到底富庶,很少有这种“无名氏”,不论贫富男女,都是有名有姓的。
“奴婢是沧州献县人,家里姓褚,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奴婢排行老二,所以村里人就叫奴婢褚二、二丫。在我们那里,所有在家排行老二的姑娘,都叫二丫。后来我哥哥出去赌博,把家里钱赔光了就跑了,奴婢为了不让那些人寻我娘的麻烦,自己卖身给人伢做了奴才。人伢带我来了大兴,卖给了当年还在公主府的大皇女。那时候奴婢的名字还叫纸莎,一次赏花宴上,大皇女让奴婢去取马鞭,要羞辱太子殿下的贴身宫女,奴婢觉得不妥,大皇女就要打杀奴婢,是郡主出面,直接在赏花宴上管太祖将我讨了来。郡主说奴婢心思单纯,是那大皇女糟蹋奴婢的忠心,便给奴婢改名焚琴。这个名字虽然是郡主取来嘲笑大皇女的,但奴婢却是很喜欢。”焚琴说完,等着杨菀之继续问些什么,却半天没等到下文。爬起来一看,杨菀之已经睡着了,想来今日也是累得够呛。她轻叹一声,替杨菀之将被子压好,坐在杨菀之的床头小声地说:“奴婢跟着杨大人很开心,奴婢就希望杨大人能好好的。”
次日清晨,杨菀之一醒来,就看见焚琴拎着一只已经净膛的鸡和一小篓蘑菇走进来:“大人,走,我们去牛花婶家!”
“这是做什么?”杨菀之看着焚琴手上的家伙什,一时有些迷惑。
焚琴却眨了眨眼睛道:“大人跟我去了便知道了。”
主仆二人赶了个大早,到了牛花婶家。焚琴去敲门,牛花婶骂骂咧咧地上前来,还没开门,骂声先到:“哪里来的叫花子,一大早敲我家的门!去去去,我家什么都没有,别来碍眼!”说着,竟是连门都不开。杨菀之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焚琴,但焚琴却依旧在敲门:“奶奶,您开开门,我有事找您!”
在焚琴的不懈努力下,牛花婶终于不耐烦地打开了门,还未等开口报怨,就见一漂漂亮亮的小娘子手上提着一只净膛的鸡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牛花婶嘴边的脏话拐了个弯儿又吞了回去,狐疑地望着焚琴:“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来找您的!”焚琴见门一开,就顺势挤进了牛花婶的院子里,原本被焚琴挡在身后的杨菀之就露了出来。牛花婶一见杨菀之,立马叫起来:“我就说天底下哪有好心的人,你别以为你拿着一只鸡来,我就能同意把我的房子卖了!”
“奶奶,您误会了,杨大人今天来不是和您谈契书的。”焚琴拉着牛花婶,将鸡和蘑菇都放到厨房去,“杨大人昨天上门以后,知道您是一个人,看您这后院的篱笆都坏了也没人修,念叨了一晚上。今天杨大人是来给您修篱笆的!”
“假惺惺!我这房子她还指望着早日拆掉呢,修什么修?去去去,我不需要!”牛花婶说着,又将杨菀之二人扫地出门了。柴门在面前“砰”地一声关上,杨菀之急道:“哎,把我们人赶走了,怎么鸡不还给我们啊!”
“大人,我们去下一家先。”焚琴说着,又从随身的篮子里摸出一袋糖果,“牛花婶这边,我们明天再来,不着急。”
下一家是一户有小孩的人家,焚琴提了糖果又提了糕点,那家大人本来咬死不同意,要将糖果和糕点退回来,结果孩子不干了,抱着糖果哇哇大哭,怎么都哄不好,闹得大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那家人最后还是收下了东西,也签了杨菀之带来的契书。
另一户人家也拜倒在焚琴的“怀柔”政策下。
现在,伏寿村的“钉子户”只剩下牛花婶了。
第二天,焚琴依旧是提着东西上门,一直敲到牛花婶开门为止。第三日、第四日……
牛花婶从最初的收了东西赶人,到第五日的时候,终于肯将二人再次放进院子来。焚琴拉着牛花婶热络地聊着家长里短,又要下厨给牛花婶做豆腐汤,杨菀之则默不作声地替牛花婶把坏掉的篱笆修好,又把院子里的柴火劈了。杨菀之劈的柴整整齐齐,码在牛花婶的院子里,竟然有些赏心悦目。饭做好了,焚琴对牛花婶道:“奶奶,饭也做好了,柴也劈好了,我们就先走啦。”
“慢着。”牛花婶慢悠悠地从厨房拿出两副碗筷放在餐桌上,招呼道,“看你们两个忙活了一天了,过来吃点再走吧。你们这几日给我带的好东西太多了,我吃不完,也有点舍不得吃。老婆子我啊,这几天气色都好了。”
杨菀之闻言,眼睛一亮,连忙坐到桌前:“谢谢奶奶!”
“你这个小姑娘,心里想什么全都挂在脸上了!”牛花婶一见杨菀之那表情,脸就是一板,“我先说话,就算我留你们下来吃饭,也没有要签契书的意思,别高兴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