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也,命也。
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死亡,向来都是任何生命体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事,但也是天底下最公平的一件事,万事万物皆如此。
近几月来,叶晨数次直面生死,从未感到恐惧过,他自小修行,将生死看得很开,认为一切都是天理自然而已。
然而,当他要面对亲人离世的这一刻,还是感到强烈的不甘以及痛苦,难以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子欲养而亲不待。
严格来说,叶晨在叶家呆的时间并不长,不过短短几年而已,但他奶奶是这世上真正让他感受过亲情温暖的人,此刻难以平静下来。
更可气的是,他爷爷叶知北返老还童,越活越年轻了,从模样来看,最多不过十三四岁而已,生命气息旺盛的令人捉摸不透。
为什么奶奶却即将要面对死亡呢?
“死老头,炼气化神,炼神返虚,你功参造化,已尽得大道奥妙,你怎忍心看着奶奶遭劫?”叶晨满脸愤慨的道。
“不然呢?”
叶知北依旧古井无波,眺望着天际尽头即将下坠的红日,语气很淡漠,“生老病死,这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要渡,你连这种事也看不透吗?”
“够了!”
叶晨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斥责起来,“我不是来听你讲这些的,我是在问你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这一次,叶知北久久没有言语,红日西坠,残阳如火,将他稍显稚气的脸庞映得很红,像是入了神一般。
良久后,他才轻叹了一口气,在叶晨近乎哀求的眼神中,平静的摇了摇头,而后转身就要离去。
“死老头,我知道你从不参与任何事,但那可是你的发妻,陪你走过了百余年光阴,你于心何忍?”
这一次,叶晨再也忍不住了,拦住了叶知北离去的步伐,怒声质问起来。
“嗯,什么呢?”叶知北淡淡的道。
“救奶奶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返老还童的,但你一定有办法救她的,对不对?”
叶晨满脸希冀的盯着他,一瞬不瞬。
“哦,这样啊……”
叶知北忽然笑了起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他唯一的孙子,开口道:“你自小修行,天资聪颖,又有天运加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或许将成为叶家近几百年来,最无可限量的不世之材。”
“啊?”
叶晨傻眼了,有些不知所措,面前这死老头从小到大都只会打击他,捉弄他,从没想过如此对他充分肯定的话,竟会出自叶知北的口中。
但很快,他又从一瞬间的恍惚清醒过来,心里竟有些小小的得意,只不过被他极好的掩饰了过去,他料定死老头要说的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只是……”
果然,叶知北话锋一转,又接了下去。
“所谓太上忘情,决情定疑,修行路漫漫,如果你连简单的生死观都抛不下,不若早点回到红尘中去,莫要浪费了这番根骨,也免得日后要承受更多苦果。”
“死老头,这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叶晨咬牙切齿道。
“好,我且问你,你这些年在外,可用过自身能力救过人?干预过他人的生老病死?”叶知北笑道。
“有过一两次吧……”
“你暴露能力后,有没有人请你救过人,你接受还是拒绝了?”
“拒绝了……”
“哦,为什么呢?”
“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我不能轻易干预他人的……”
叶晨还未说完就当场愣住了,是的,数月前,郑主任在医院请他救人,与这一幕何其相似?
刹那间,他神色变幻个不停,内心更是陷入了剧烈的挣扎中,眉头都成了川字形。
好半天后,他才清醒过来,脸上挂满了苦笑,但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怎么,想通了?”叶知北依旧很平静。
“不,我还是想不通……”
尽管叶晨心里已经明白了,但依旧倔强的不肯认输,还想试图作最后的努力。
“好,那我再问你,当年我曾告诫你,不要轻易干预世事,可你现在却心中暗藏杀意,你想去杀谁呢?”
叶知北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目光如炬,像是要将叶晨灵魂都要看穿了。
“我……”
叶晨悚然一惊,而后哑口无言起来,一时间手脚冰冷,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你杀了多少人?十个?二十个?”
叶知北围着他踱步,饶有兴致的开口猜了下去,“哦,还有个人宗传人,残害同门,你可知错?”
“……”
叶晨瞳孔骤缩,心中像是掀起了滔天巨浪,额头的冷汗都不自觉滴落了下来,却又百口莫辩。
他很想解释点什么,譬如那些人都是心术不正,死有余辜之徒,但话要出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从灵山死里逃生后,他早就感觉自己似乎变了些什么,如今总算明白了。
“万事万物皆有其存在之理,你为何剥夺他人的生命呢?纵使他们有错,你真的不能避免吗?一定要杀了他们吗?”
叶知北一字一句,声音虽轻,但每一个字都直指叶晨灵魂深处,让他哑口无言,眼神都近乎呆滞了下去。
“常无欲以观其妙,你的运气好到让人嫉妒,天人五衰被嫁接走了,摆在你面前的是一片通天坦途,但我也很失望,命运就在你掌中,你究竟是要就此沉沦,还是要驾驭它,继而超越它?”
“天人五衰?”
叶晨如梦初醒,总算明白过来点什么,属于他的劫难被邪尸化解了,但是……
“在这世上,得与失从来是平衡的,你得到什么,就必然会失去什么。”叶知北补充了一句。
而叶晨彻底明白过来,难怪他近段时间总感觉内心无法保持清宁,原来邪尸到底还是污染到了他,带走了天人五衰,却也留下了新的劫难,两级反转。
“我错了吗?”
叶晨忽然迷茫了起来,难道真是邪尸影响到了自己?是的,他想杀人,想再去江海一趟,且此行势必会杀很多人!
“你既已意识到了?打算如何做呢?”叶知北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问道。
“我……”
叶晨语气中充满了茫然与不确定,试探着开口道:“我应该和历代所有叶家人一样,避世玄修,化解这段劫。”
“是吗?你真是这样想的?”
“不,我应该主动出击,了结这段因果,不过是再杀几个人而已,就几个……”
叶晨眼中忽然闪过了几分猩红之意,变得杀气腾腾起来,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什么,冷汗悄然浸透了全身。
他满面惊恐的抬头,看见叶知北就静静低头俯视着他,眼中满是漠然,嘴角浮现出些许嘲弄之色,道:“嗯,就这样吗?”
“我……我不知道……”
叶晨彻底崩溃了,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心中充满了自我怀疑。
“蠢人!”
叶知北嗤笑了一声,而后又长长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再次问道:“杀他们你后悔吗?”
“没有。”叶晨终于恢复了些许清明。
“那你认为自己错了吗?”
“我没错,是他们该死!”
这一次,叶晨语气坚定了起来,毫不畏惧的与叶知北对视着,哪怕下一秒就被这死老头暴揍一顿,甚至废去修为,他也无所畏惧。
谁知下一秒,叶知北竟笑了起来,摊开双手若无其事的笑道:“那不就得了,你在那纠结个什么劲儿?是不是蠢?”
“啊?”
叶晨再次傻眼,开始叶知北如此严肃的质问他,他甚至都以为今日少不了一顿毒打,却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怎么?你就这么怕我这把老骨头?”
叶知北轻飘飘的瞟了一眼他,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
“……”
叶晨无语,但这是打死他都不会承认的,当即反驳道:“切,少臭屁了,谁会怕你这糟老头子。”
但他立马又意识到不对劲,狐疑道:“诶?不对吧,我们开始不是在讨论这件事吧?你是不是在转移话题啊?”
“错了,这就是一件事。”
叶知北目光灼灼的盯了过来,让叶晨有些无所适从,从小到大,这死老头是天底下最让他没脾气的人,尽管嘴上一口一个死老头,但心里对他的畏惧完全是天生的。
用这死老头的话来说大概就是,你那么拽,还不是要叫我一声爷爷?怎么,不服?
“记住,身为叶家传人,从今以后,你可以知错,但绝不能认错,死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一切随道而行。”
叶知北难得的收起了笑容,郑重的叮嘱了一声。
不得不说,这死老头严肃起来,还是有几分正行的,哪怕一向心里不服他的叶晨,此刻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他似乎明白过来什么,面对生死,不管是自己去剥夺他人的,还是日后亲人的离世,这其实都是一件事,太上无情,不以一切生灵的喜怒哀乐来发生改变。
“身为叶家传人,天宗一脉,你要追求的是超脱物外,而不是沉浸其中,离形去知,遁迹于芸芸众生之外,连简单的生死都放不下,便会注定了你的失败。”
叶知北漠然的声音继续响起。
“十年可见春去秋来,百年可证生老病死,千年可叹王朝更替,万年可见斗转星移,以个人的视角去俯瞰世间风云,无疑是坐井说天阔。
但身为道门人,你要以绝对客观理性的角度去看待世间万事,个人的生与死又算得了什么?若冥冥中真有无形的力量在主宰一切,那你是要做命运的主宰,还是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记住,一切随道而行。”
“……”
叶晨微微张嘴,大脑一片空白,最终却不由得点了点头,继而陷入了沉思中。
“如果是你老子叶凌虚来回答我,他会告诉我,几个人而已,杀了便杀了,谁让他们挡了我的道。”
叶知北再次笑了起来,“是的,他认定自己随道而行,挡路者皆杀,任他是谁也不例外。”
“可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说万物皆有存在之理,不干预任何世事。”叶晨颇为不服气的小声反驳道。
“是,那我再举一个例子。”
叶知北换了个方向往悬崖边上走去,从这俯瞰下去,正好能看到叶家那座庭院。
“院子里那个成天躺在竹椅上,不管刮风下雨太阳暴晒都从不动弹的那个老家伙,你还有印象吧?”
叶晨闻言点头,叶家确有这样一个人,只是不知道叶知北此刻提起他,是何用意。
“那是我师兄,百余年前的旧时代,他道法有成,跑到海外去作威作福,还参与了人世间的几次战争,更是加入了个什么破组织,还成了首领,叫什么来着……”
叶知北摸着下巴,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却似乎怎么也想不起来。
而叶晨却脸色古怪了下去,表情变得十分精彩起来,试探着问道:“莫非是天网?”
“诶?对,就叫天网!”
叶知北终于想起了点什么,笑了出声,“一群成日里做着编织新世界白日梦的傻子,嗯,准确来说,是又疯又傻。”
“那后来呢?”
叶晨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叶家与那个邪门组织之间,渊源竟如此深。
“后来我劝他回来,他不听,我们就打了起来,一个不小心,我就给他手脚打断了,现在你也看到了,他近百年躺在那没动过了……”
叶知北理所当然的道。
“……”
叶晨无语,死老头说得风轻云淡,但那人既然是他师兄,与他师出同门,又岂是三言两语这么简单?
其中必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只不过叶知北太强横了,想必年轻时也是天纵之资,任何同代人面对他也只能无可奈何。
毕竟,他可是一位当世的得道者!
就连邪尸与天人都惊叹不已的人,可想而知,那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人世间打来打去,没什么意思,我回来后就认识了你奶奶,突然就想结婚生子了,于是才有了你老子那一代,也就有了你……”
叶知北难得的露出了几分感叹之色,又像是在怀念自己年少时的时光,忽然转头认真问道:“对了,你带烟没有?上百年没抽过了,今天突然有兴趣来一支。”
“……”
叶晨无语的摇头,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我要去杀的人,也是那个天网的。”
“真是造孽啊。”
叶知北再次感叹,“当年你老子叶凌虚要出去闯荡时,我就告诉他碰到打着这破组织旗号的人,给我见一个杀一个,没想到居然还成了你们父子两代人的经验包……”
“……”
叶晨幽幽的望了他一眼,只见叶知北感叹完后,于夕阳下对着远处天际尽头伸手,一身青衣道袍随风狂舞,简直像是要手拿日月一般。
而很快,当他收回手时,竟已不知从何处掏来了一包崭新的香烟以及火机,同时还有叫骂声隐隐从天外传来。
“我草,谁啊你,大白天见鬼了,抢老子烟还要顺走打火机!报警了你信不信?”
“嘿嘿,随机挑选一名幸运观众。”
叶知北开怀大笑,而后娴熟的点燃了一支香烟,对着夕阳喷云吐雾起来,只不过和他那一身青色道袍相比,非常违和。
叶晨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嘴角微微抽搐起来,玛德,能把一身近乎天人的法力,用到这种事上的,大概古往今来也只有这死老头独此一人了。